第38章 弃子

“是一条蛇妖，蛇妖身上的味道，我最清楚。”司幽走着走着，道。

        蛇缠着树，抵死缠绵。桐荷皱眉，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桐荷下意识将司幽拽到身边。司幽讶然，等黑影闪身而过，桐荷才用淡淡的口吻道：“小心。”

        他总是这样，用极其寡淡的声音去诉说温柔关切的话语。司幽看着他拽自己胳膊的手，已经青筋突兀了，明明很紧张，却面无表情。

        “为什么你总是这副死人脸？像我一样活得生动一点，不好吗？”

        桐荷动了动唇，良久，才憋出一句：“我太生动，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哈哈，你要克制什么感情？大多数妖怪苦于没有心所以不会动情，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活得声色犬马也无所谓啊！”

        桐荷看着司幽的眼睛：“我不能放纵感情，我怕吓着主人。”

        他的目光幽深，司幽只是对视一眼，便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她勾走了。司幽推开他，又尴尬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撩了几次，她发现已经没有碎发了，手还在不安的动着。

        她怎么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她一点也不了解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这名沉默寡言的仆从。

        “桐荷，”司幽后怕道，“刚才多谢你了，我竟不知道那妖物会突袭我，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没有抓住他。”

        “他的妖气，不比主人弱。他的煞气深重，恐怕主人对付不了。”

        司幽点点头。

        只是，她多少有点惊讶，人间竟然还游荡着比堂堂盖山城魔君还厉害的妖怪。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妖物的气息很熟悉。好像常常闻到，可我将他忘却了。”

        “主人的确忘了。”桐荷淡淡道，“主人已经忘了很多事。”

        “是吗，你说得我很老似的。”司幽娇嗔着朝他一笑。

        桐荷貌似痛苦地别过脸。

        司幽“嘁”一声。桐荷难道不是女人，如何连撒娇她都无法忍受？

        司幽与桐荷的主仆情分也有几千年了，时间漫长得她全然忘记了两人初见的情景。她有一个秘密讳莫如深，一直不曾告诉桐荷——他生得与她心底珍藏的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看到那张脸，她便觉得开心。就算失去了那位故人，找一个替代品，也不错。没有人的人生毫无遗憾，或许成为盖山城城主，代价就是失去他。

        司幽循着味道继续搜寻妖怪。偌大的第三层，只回荡着主仆二人的脚步声。

        血流到脚本，粘腻异常。里面似乎生长着无数的长满吸盘似的触角的虫子，攀附在他们的衣衫上，将他们往血液里拽。

        司幽施法将地上的血迹蒸干，一阵红色的雾气消散，很快，更多的血流了下来，将走廊过道都淹没了。

        “那妖物难道要杀死整栋楼的人吗？”司幽皱眉。

        “如果是仇杀，整座白矾楼的人不过是少数人的陪葬品。如果他在短时间内继续杀人，或许能找到别的线索。”

        “瞧你说的，人死不能复生，哪有人想靠自己的死换来大家的一线生机？”

        “我们无力改变。”桐荷道。

        与桐荷交流，司幽总觉压抑。她不知道桐荷的所思所想，桐荷要么不说话，要么只会说这些令她悲伤的话。

        走着走着，司幽眸光一凛，十指化作藤条，迅速蔓延卷住了珠帘后的黑影。黑影被卷起，露出真面目。

        一团黑雾里藏着一双亮晶晶的眼。

        他笑得很开心，像是孩子一样问司幽：“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司幽的指尖似被烫到，一失神那黑影就溜了。男孩子清脆的笑声在漆黑空旷的屋子里回荡，十分诡异。

        司幽失神地看着远方，蓦然掉下泪来。

        “怎么了？”桐荷不解地问。

        司幽转脸看向他，难以置信道：“我看到他了。是他，是千机。”她激动地道，“是千机啊！”

        司幽全部想起来了，她不愿意回忆的尘封的往事在那一瞬间全部苏醒。原来，千机还活着。她作为亲人的全部愧疚在那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她只想找到千机，告诉他姐姐从未抛弃他。

        桐荷也感到诧异。对于千机，桐荷有所耳闻。那是一个常常被司幽挂在嘴边的少年，他陪伴司幽度过了几千年漫长的岁月，最终被司幽遗弃。

        大抵是因为自信，司幽以为千机一定会哭着回来找她，没有想到千机一去不复返。

        司幽试图寻找千机，却一无所获。现在千机变成了白矾楼里兴风作浪、煞气深重的妖怪了，他们的重逢很难避免尴尬。

        司幽来回踱步，一副紧张又莫名欢喜的表情。她雀跃地对桐荷道：“其实，其实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桐荷愣了一下。

        “因为你很像他，我才买了你。”司幽隐约记起自己与桐荷初见的情形了，桐荷像一个大头饿殍，与那群面呈菜色的奴隶在一起等待买主。

        桐荷哑然失笑。他知道，是她不记得了。她的双指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下巴慢慢推起。她就是这样高高在上，用充满哀怨的语调凉凉地道了一句：“真像，就你吧。”

        桐荷甚至感谢自己这张脸，否则他没有机会侍奉司幽左右。

        司幽口中的人，千机的父亲，也是一只大椿妖，更是盖山城的大将军。

        司幽年少时，是盖山城最耀眼的明珠，城主唯一的女儿，子民唯一的公主。

        司幽像所有的公主一样，美丽、骄傲。她也被城主当成男儿驯养，希望她未来能够独当一面。

        八岁那年，司幽参加了一场晚宴。宴会上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除了大人，小孩也在其间穿梭。她在仆婢的簇拥下在院子里闲逛，正厅的彩色灯笼无风而动，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星辰。各色的花朵盛放，各色的藤蔓纠缠，萤火飞舞，她穿花过草，看见一群嬉笑的少年。

        少年们的父亲母亲一定也在宴会上有说有笑，司幽躲在树后偷看。

        少年们比赛射箭，边赛边聊。有人问：“所安，你长大了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才多大就想娶媳妇？”

        “问问嘛。难不成你还怕人知道？”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要娶一定要娶像司幽公主那样的女子，我要做盖山城最英武的男儿。”

        司幽吃了一惊。她臊红了脸，匆匆打道回府。

        为什么从那一个平民的儿子口中也敢说出这种话，难道她司幽已经被这种癞□□盯上了吗？这是司幽对百里所安最初的印象。

        百里所安，是王城普通守军的儿子，血统不纯正，出身不高贵。他的职责，不过是替他们守卫盖山的土地罢了。

        司幽气得当夜多洗了一次澡，仿佛身上粘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那名叫做百里所安的少年不曾出现在司幽的面前。

        司幽成人礼时，父亲格外高兴，举办了一场骑射比赛。

        不过是无聊的学习人间的把戏罢了。

        但是为了一睹司幽公主的芳容，许多人都报了名。司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斯文地吃着自己十分钟爱的点心，观赛。

        在混乱的选拔之后，二十名少年有了一决雌雄的机会。司幽的视线落在其中一名身材健硕高大、容貌清俊的少年身上。

        不得不说，他的气质卓尔不群，俨然鹤立鸡群间，司幽认为，那少年一定会夺魁。

        比赛一开始，少年们便各显神通，骑着烈马斗着妖术，发誓要将三百米开外最艳丽的一朵鲜花摘下，送给司幽。

        司幽吃了一口点心，让婢女取来参赛名册，其中“百里所安”四个字赫然在列。她对了一下号码牌，发现他竟然是她看好的少年。

        时间过得太快，她竟不知道，那个夸海口娶她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如此英武的男儿。一时间，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司幽起身，悄悄来到父亲身边，低声问：“父亲，我身体不舒服，可以回去休息吗？”

        “怎么了？”

        “只是头有点儿晕。”

        “很不舒服？”

        “一点儿。可能是最近总梦到母妃，没睡好。”

        她佯装楚楚可怜的模样，却没有换来父亲的同情。父亲严肃道：“身为盖山城的公主，你要挑起自己的责任。我已经说了奖赏就是让你陪勇士赛马，若是你不出席，这场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司幽的脸拉下去。

        说是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盖山挑选勇士罢了。

        彼时世道不太平，八大城互相倾轧，内乱不止，战事频繁。城主今日脖子安在脑袋上，明日可能就被敌军别在裤腰带上。

        父亲嘴上说是为了喜庆，不过是为了盖山挑选将帅之才。胜利者可以获得特别机会，破格成为王城禁卫军。

        如此一来，低等的贱民便获得了拥有高贵血统的资格，或可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勇士们何尝不知道，得到公主的青睐是其次的，得到王的赏识才是主要的。

        在司幽生气的时候，一人最先摘下了花儿，策马来到王的面前，双手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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