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念奴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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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第二次见贺文忱时,是在回去的路上。
崔昭昭坐在轿子里,有流浪的小孩儿向她乞讨。
大抵是她心善,又或者是她的钱来得那样容易,每每遇见,崔昭昭总要奴婢小厮替自己布施一些零钱。
不求别的,求的是一丝心安。
她太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希望自己今日今时种的善果,他日他时能够结成善因,促成善缘。
嬷嬷总笑她太傻,说她这辈子还活不明白,怎么总想下辈子的事情。
可是嬷嬷不也一样,每回去佛堂总要跪坐敬拜,上三炷香,求佛保佑。
这个世道,大家都一样,个人太无能为力了。便把希望寄托于漫天神佛,只求来日之路能光明坦荡。
但是崔昭昭更多的,其实是不忍罢了。
不忍这些小孩穿着破败的衣服在大街上狼狈地讨着吃食,她总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每天流浪在大街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她生的那样美貌,别说是荆钗布衣了,就是满身污垢,都遮挡不住她那双漂亮的眼。
秋水无尘,黑白分明,是一双温柔却勾人的杏眼。
嬷嬷说她五官生的最好也就是这双眼,古往今来,情之一事,都靠眼波潋滟,她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嬷嬷又叹气,说这话像骂人。
崔昭昭摁住了嬷嬷想要捶打自己的手,说:“嬷嬷,我知道的。”
乱世之中,太多身不由己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所以她不怨恨将她残忍抛弃的爹娘,也不怨恨自己的兄弟姐妹,活着都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又何必如此苛刻。
她望着那些小孩儿,更多的是想拥抱当时可怜巴巴的自己。
有时候崔昭昭也会想,若真有太平盛世该多好,衣食无忧、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像诗文里写的那样,人人都不必为生存烦忧。
可惜崔昭昭觉得,她等不到那样的时光了。
街上有抛头露面的女子,一并着了男子长衫,听人讲她们也上了新式学堂,有的还出国留洋,嚷嚷着“自由、平等、开放”这些洋人思想。
崔昭昭会偷偷望着她们发呆,女子若不依附夫家生存,原来是这样的景象。没有哭天喊地,没有大哄大闹,有的只是生机勃勃,盎然色彩。
不做无骨的藤,而是常青的树。
贺文忱也在其中。
他们给那些小孩儿擦干净脸,发些温热的吃食。柔声告诉小孩儿他们在办学堂,免费的,提供一日两餐,
贺文忱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却又心怀悲悯,他是天生的救世主。
那些同样的人们自动听贺文忱的指挥,他在这一刻有了光亮。只是崔昭昭的深渊太暗,并不奢求这样的阳光。
如果可以,她只是希望,这样的光永远也照耀不到自己,让自己继续在黑暗里安心地苟延残喘。
芍药终登不上大雅之堂,与君相遇,已属上上签。
贺文忱的声音并不算好听,却意外的魅惑。
沙哑的,像是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声响,更多的也许只是崔昭昭喜欢,便无端为他添了好些浪漫。
贺文忱向她道谢,他并不知道这是崔昭昭。
于是崔昭昭突然好生庆幸,他不必看见自己这样一面。
大抵自己这样艳俗的脸,与他而讲是不堪的风流,不想再被看见了。
她隔着轿子,只伸出一只手,指甲上涂了红色的蔻丹。
她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说不必介意。
崔昭昭想,就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就像是今天跳的那支舞,舞蹈的最后,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定格。
四
临睡前崔昭昭又被叫了出去,是熟悉大方的恩客。
嬷嬷边叹气边把睡得正熟的崔昭昭叫起,好在她睡不安稳,总是被梦魇惊醒,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嬷嬷给她上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底有一片小小的吴青,极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可是崔昭昭还是恐慌了,原来她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几年,最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女子如花,花期短暂,芍药也不例外。
花开花落终有时,君恩不复空留悲。
听嬷嬷说已经有好几个姑娘推出去了,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
大抵楼里又要出新人了,这是不变的规律。可是真的降临在自己的身上,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只是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纸醉金迷,就像那些恩客一掷千金,也只能短暂地占有她的美貌。
世间之事,说公平也公平,说不公平也不公平。
只能说看你怎么算了。
崔昭昭被叫去看月亮,月亮映在河上,显得格外的亮和圆。
她在月下做惊鸿舞,那些人借着她的舞姿,吟诗诵文。
一舞完毕,崔昭昭才发现,人群里有一个,她最想见到,却也最不愿见到的人。
贺文忱也来了。
她不应该意外的。
贺家在扬州首屈一指,贺文忱是唯一的嫡亲血脉。
太多的人想讨好他了,崔昭昭就是那个,被用做讨好的礼物。
想明白这一点并不需要时间,名利场风月夜,这些事情耳熟能详,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这点事。
她望向那个熟悉的恩客,她以为那个恩客会目光躲闪,毕竟他曾说,要赎了崔昭昭,散空后院,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没想到他没有。
他目光殷切地望着崔昭昭,那目光得意洋洋。他期待崔昭昭做出更讨人欢心的举动,更自得自己能把崔昭昭连夜叫来。
崔昭昭以为自己得到的,是一些廉价的,不值得一提的真心,没想到连真心都不是。
什么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只怕是从未有过真心,便只好以流水类比,好掩盖自己无情的本质。
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他们让崔昭昭念诗助兴,贺文忱替她解围,说不妨每人念一句。
他在人群中镇定自若,这是崔昭昭羡慕的本事,她学不来。
被很多人簇拥或者围绕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在跳舞的时候只要心无旁骛就好。
不看热闹的观众,不听嘈杂的声响。
春风十里扬州路,她描细眉画红唇,起惊鸿舞翩翩,是唯一的芍药。
很快就轮到崔昭昭了,可惜的是她太紧张,没听见贺文忱念的是什么。
人们吟诗诵文,抒发的,无非是自己心中难平之情。
贺文忱他的意难平又是什么呢?
知晓了又如何,不知晓又如何,反正都与她无关。
崔昭昭在念诵前突然转变了念头,她想小小地放纵自己一把。
只是很小的弧度,谁都应该发现不了,就像自己无端的情愫,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缓慢开口。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很老的诗句,流传度又很广。
崔昭昭念了出来,柔软的声音在月色的照耀下只显得悲凉。
他们觉得崔昭昭在糊弄了事,但是无妨,毕竟只是一朵芍药而已。
无伤大雅就好,本来就难登大雅之堂。
只有崔昭昭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仅有的、可怜的真心。
拐了好几个弯才能说出来,借着月色朦胧,情丝暗涌。贺文忱也会觉得,这是美的吧。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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