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念奴娇(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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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贺文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差不多是正午时分,秋日的阳光不再刺眼,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再不堪的景色也被镀上了一层圣光。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垂眼一看,手指被崔昭昭牢牢地篡着。
说是篡着,其实他们的手指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十指相扣。
是少有的,极其亲密的动作。
十指连心,从指尖传来的触感能一直蔓延到心脏。
崔昭昭也醒了,眼神是茫然的,一时之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就像是刚刚冬眠醒来的小兽,望着一片嫩绿色的草,咦,在我睡着之前,这里不是白色的吗?
贺文忱成功被崔昭昭逗笑,于是抬手摸了摸崔昭昭的头,他做这个动作很自然,仿佛水到渠成。
并不是那种似有似无的暧昧,也不是情动时隐隐约约的肢体触碰。
而是一种包含着温柔、疼惜、怜爱的复杂情感。
崔昭昭也朝贺文忱笑笑,醒来就看到他的感觉,真好。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安。
大抵是在黑夜中走了太久的路,如今他们在没有黑夜的地方相逢。
她伸了伸懒腰,好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了,
她要去给贺文忱煮药。
把中药煎上,崔昭昭拿了一把小蒲叶,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扇着。
大夫说这药要熬上足足一个两个时辰,从一大锅水熬至汤汁浓稠。
熬药的间隙她煮了粥,打上两个鸡蛋。
做的不好喝,只能说是勉强果腹。
鸡蛋的腥气被稻米的清香冲淡了不少,回味有淡淡的甜。
端上来时贺文忱很给面子的喝了两大碗,喝完之后对崔昭昭说熬的不错,再接再厉。
她当然知道贺文忱在安慰她,有些人的安慰是润物细无声,不露声色。
于是在贺文忱对着中药愁眉苦脸的时候,崔昭昭说,你喝吧,喝下去我给你奖励。
贺文忱说这就像是在驯养小狗。
“你要是小狗就好了”,她突然脱口而出。
没头没尾,崔昭昭恨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大概太过于放松,以至于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这样轻松的时刻,在她的认知里,从未有过。
记忆里的每一天都是争分夺秒,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生怕哪天被抛下,被舍弃,成了无用的棋子,连一口饭都讨不到。
本来崔昭昭想道歉,犹豫了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欲说还休,况且她的内心,并不想道歉。
她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要是贺文忱是只小狗就好了,她愿意一辈子养着他。
他们之间不会有这么多的拉扯纠缠,小狗的爱,单纯炽热,崔昭昭会一辈子都陪在小狗身边。
她抬眼望向贺文忱,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高兴。
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像是在纵容小孩子的无心之失,然后端起苦涩的碗,一饮而尽。
“苦吗?”
“苦”
崔昭昭将手伸了出来,掌心握着的,是一块亮晶晶,被彩色糖纸包裹的糖。
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阳光打了下来,照出崔昭昭掌心透明的纹路。
她是笑着的,像小孩子讨好人一样笑着,笑容之中还带了一点得意。
仿佛再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你嫌弃中药苦,所以特意备了糖。
贺文忱接了过去,他向崔昭昭道歉。
不止为这颗糖,还为之前的好多事情。
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之前的时光太匆忙了,匆忙地赶着他们去赴人生一个又一个行程。
如今这样的日子,倒像是偷来的。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晚上崔昭昭躺在床上,她自然是与贺文忱分开了的。
他们一墙之隔,仿佛贴近些就能听见对方床上的响动。
崔昭昭想起今日白天说的话,不由得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迟来的害羞反而让她无地自容,想找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你还是变成小狗再来找我吧,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
临睡前崔昭昭有感而发,偷偷看着窗外的天空讲出自己的真心话。
她说的声音并不大,可她没想到这面墙的隔音极差。
贺文忱自然是听见了的。
崔昭昭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突然听见贺文忱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声好。
声音极小极轻,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五十七
开战了。
开得很仓促,她扶着贺文忱,匆忙逃到了城郊废弃的院子里。
四周挤满了人,有流民,也有权贵。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小孩儿也有老人。
人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平等。
什么金钱身份,什么高低贵贱,什么王侯将相,什么美貌丑陋。
都不重要了。
都是待宰的猪羊,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命运的审判。
崔昭昭同贺文忱跟大家一样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耳边是子弹划破空气的呜咽声。
就像死神贴着脸呢喃。
之前他们同人群一样,在这间屋子里四处跑,妄图躲避子弹,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
子弹从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向那边。
子弹从那边射来,他们便奔向这边。
墙上挂的画被打的千疮百孔,那是一副仿画,仿的是千里江山图。
只此青绿,可惜青绿被战火烧的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再也寻不到那抹惊心动魄的美。
乱七八糟的留在墙上,剩下那点断壁残垣,孤零零地更显得可怜。
到后来人群跑的累了,干脆不躲了,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气势,竟是老实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一间敞厅被打的千疮百孔,墙也坍塌不少,远处炮火刺耳的鸣声不停想起。
已经是逃无可逃的地步了,便只得坐下来,听天由命。
崔昭昭到了这个地步,望着旁边的贺文忱,想的不仅是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的浪漫,还有说不出来的懊悔。
一个人有了两个身体,就有了双重危险。
一颗子弹打不住她,也许会打中贺文忱。
若是自己一个人还好,死了就死了,就算不死残疾着,也只是自己邋邋遢遢的活。
可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子弹打中她,为了不拖累贺文忱,她只有一心求死。
可那时就算是死了,也死的不那么干脆利落。拖着泥带着水,情之一字,纠纠缠缠。
时局如此,不怪她悲观。
她知道贺文忱也这样想。
别的她就不知道了,譬如这场战争何时结束,她和贺文忱会不会活到最后,这些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战火中他们紧握着手,彼此靠着肩膀来分享那一点点温暖。
五十八
战停了。
也不知何时会再次打起来,满耳朵都是之前炮火的轰鸣声。
如今炮停火歇,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的出来,反倒不适应。
人群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向四周散去。
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没有为自己多活一天而感到庆幸。
活着似乎是一件行尸走肉的事情,死去并没有那么难过,人的柔软的心被捶打了太多次,已经变得坚硬无比,牢不可摧。
已经不会为生离死别这样的小事流泪,感伤了。
她扶着贺文忱往回走着,他们走在人群的最后,看起来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
也许是他们抛弃了人群。
药已经喝了好几天,贺文忱的腿伤好了大半。
如今能被人扶着正常的行走,只是慢了一些,好在崔昭昭并不觉得贺文忱是她的累赘。
依旧慢慢悠悠地扶着他走,她对贺文忱似乎有无限的耐心。
乱世之中,钱不经花,维持两个人的开支十分艰难。
不知不觉,金瓜子已经去了大半,袋子已经轻飘飘的。
可崔昭昭毫不心疼。
她知道等贺文忱的腿伤好了,他就要走了。
说起来着实可笑,当初心心念念要离开的崔昭昭,如今反倒决定在扬州城呆了下来。
这世道太不安稳了,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死在荒山之中,她宁可死在这里,名满天下的扬州城。
这里有她的记忆,有贺文忱,有那么一点点,飞蛾扑火的亮光。
从出生到死去,她只有这么一段短短的好时光。
煮粥的时候贺文忱自告奋勇揽了下来,崔昭昭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旁边发呆。
他烧火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狼狈极了,可崔昭昭还是觉得贺文忱好看。
星目剑眉,指骨如玉,根根分明。
他在煮饭的间隙回过头来朝她微笑,带着点不自觉的宠溺。
仿佛世间最平凡的夫妻那样,笨拙地相爱着。
今天煮的是红薯粥,临出锅前崔昭昭奢侈地放了一大把白糖。
是心血来潮,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嬷嬷也是这样待她,那一点甜,就让她记了好多年。
她也希望贺文忱,能够记她好多年。
哪怕只记得她是一株艳俗的芍药,开在金银珠宝里,妩媚无格。
这样也好。
心里其实是有一点怨恨的。
贺文忱是好的,是善良的,是聪慧的,是明白的。
他如何看不出来崔昭昭对他的心意。
可他还是要走。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眼见她溺毙而不施救。
求学的学子比她重要,牙牙学语的孩童比她重要。
甚至连门口拾荒的大娘都比她重要。
他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却不肯救她,这段已经腐朽的枯木。
如何能不怨呢?
可又是不敢怨的。
如果怨恨的话,她和贺文忱,连如今的这短短一段都没有。
他们像是命运随意开的拙劣玩笑,是烟花盛开的最绚烂一秒,所有的余生不过是为了回味,所有的人群不过是为此作衬。
崔昭昭清楚地、清醒地,堕落着,沉迷着。
就如此吧,她本来就是扑火的蛾子,扑向那点光亮的时候虽是疼的,可这疼让她觉得自己在活着。
而不是一株芍药,无血无肉,断情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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