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念奴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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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贺文忱要走了,这一走,就是永别。
崔昭昭贺文忱都心知肚明。
他赠她一段笛声。
秋湖月夜。
她口含芍药在池畔妙舞。
这是她十几年来唯一学会的本领,青涩的身影带着曲线的婀娜,那双眼含情脉脉。
秋水清澈,秋风吹落叶。
他们止步于此。
可是她想要的,不止于此。
从未有男女之情,更无肌肤之亲。
他们之间是克制的、冷静的、也许因为他是正人君子,更多也许是因为他不爱她。
名利场风月夜她都滚过爬过,她的身段样貌是她战无不胜的本钱。
崔昭昭靠这些活着,骄傲地、卑微地、颓废地开着,庭前芍药妖艳无格,她如同芍药一般任人采撷。
“崔昭昭”他突然郑重地唤她,“你把头发披下来,这样更好看”
于是她笑了,带着那么一点视死如归的豪气。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绿珠跳楼,红拂夜奔。
古往今来,不外乎如此,
名人雅客。士为知己者死。可她们流落风尘,若要表露那一点点的真心,唯有以死明志。
贺文忱是聪明的、敏感的、睿智的。
像是猜到了她要干什么,他的表情从未有过地严肃。
“崔昭昭,别死”
他那样郑重地说道,是命令而非祈求。
他朝她走了过来。
崔昭昭以为他们会发生点什么。
朦胧夜色下有□□流动,她甚至还有那么点自得。
贺文忱最终还是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尽管这石榴裙早已破败污浊。
可是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比月光还要缠绵,柔情无限。
连一丝□□都没有,崔昭昭甚至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怜悯,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像是月夜下静谧的湖,只看到月亮波光粼粼,你伸手一捞,却什么都没有。
“好好活着,崔昭昭”
这是贺文忱从崔昭昭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走了。他的身影隐去夜色,再也寻不见。
此后崔昭昭更是不知一点贺文忱的消息。
乱世人命本就如草芥,烽火连年,茫茫人海里遍寻不见。
只是那个晚上崔昭昭突然就很后悔,自己若不是这样的命该有多好。
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与贺文忱光明正大相识于学堂,捧着书搞诗社琴社那样的年少风流。
该有多好。
他喜欢的,应当是在学堂里一同念书的小姐,带着读书人的坦荡和纯粹。
与他同为挺拔常青的树,绝不像她,是庭前无骨的芍药,任人采撷。
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痛苦了。
如果有,那就是崔昭昭拼尽全力才换来的,这个结局。
与贺文忱相见的那个晚上,为贺文忱跳的那支舞,是崔昭昭仅有的、所能做的,全部了。
听起来可笑又可悲。
还有什么可再为你,还有什么可以更可悲。
六十三
他想他爱上了这朵芍药。
念奴娇,古人诚不欺我。
他以为他爱得是西式的开明与自由,可真当那朵芍药在风中不胜娇羞,袒露女儿家扶风弱柳的怯柔。
纤纤素手替他斟酒。
再往上瞧去是艳红的口脂与细长的黛眉。
他不可遏制地心动、情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他不该爱上她的,贺文忱同崔昭昭本不该有交集。
国家朝不保夕,万民水深火热。
同窗慷慨激昂,纸笔江山,他不可囤于一方小小天地,自欺欺人地演着儿女情长的戏码。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初见。
他去拜佛,映入眼帘的不是洁白的莲,而是一抹艳俗的红。
那时他就想,第二日就要媒人提亲,打听好是哪家的小姐,定要善待这朵芍药终身。
虽说打扮守旧,可女袍与凤尾群真适合极了她。
就好像旧朝格格,满眼天真,明艳若娇花。
可谁知却闹了天大的笑话,她是最出名的扬州瘦马,风月夜名利场,有不少讨人欢心的把戏。
芍药勾人,舞姿更是一绝,一舞惊鸿,倾心倾城。
那时他是骄傲的贺家少爷,留学归来,受尽追捧与敬仰。
在聚会上看到她谦卑的柔顺更觉刺眼。
也许明艳的花朵在金银珠宝里开不长久,更也许是他不能容忍对崔昭昭动情的自己。
任人采撷的芍药,绝不是贺文忱的首选。
甚至连过门的念头都不该有,烟花女子,学的只有魅惑勾引的手段,只会败坏门楣,有辱家风。
可接触下来并非如此,崔昭昭真的很好,坏的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她生不逢时,生在吃人的乱世,除了做一朵讨人喜欢的芍药,她绝无办法。
后来时代诡谲云涌,贺文忱紧握双手,别说天下苍生,连自己都护不了,更别提那朵芍药。
午夜梦回,每每梦到,不是芍药吐露娇嫩的花蕊,而是崔昭昭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惊醒时看向自己的双手,两手空空,现已是什么都抓不住了。
再后来他居无定所,颠沛辗转,食不果腹,流落荒山。
荒山之中,少有翠色。
连人烟都稀少,更别提娇嫩的芍药。
他想起崔昭昭口含芍药在湖前妙舞,眉眼脉脉,似诉平生。
那个时候他在想,若是他们不处在乱世之中该有多好。
他将崔昭昭娶回家去,一生一世一双人。名利地位如过眼云烟,教她读书、识字,种种道理,都一并教了去。
贺文忱终于明白,那次湖会自己愤怒的缘由。崔昭昭不该那样,不该作为任人采撷的芍药,且品出些许乐趣和滋味。
可这并不能怪她,要怪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空读圣贤书多年,却无能为力,改变这吃人的世道。自然也无法阻止,那朵芍药开在庭前。人们用金银珠宝滋养她开的娇媚,却又斥责她的妖艳。
俗气的是世人,而她浪漫,有如芍药,堪比诗行。
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那段笛声,那只舞,月色照耀下的贺文忱和崔昭昭,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结局。
所以贺文忱才会那么坚定不移地走,要改变,要发声,要觉醒,要牺牲。
这世上还有成千上万的崔昭昭与贺文忱,更多的是冻死骨,是尸无存。
若这天下不公平,那便要覆了这天。
只待巨变,他是推行转变的一颗小小的螺丝,拼尽全力也只是让时代的齿轮前进那么一点点。
可是贺文忱不后悔。
身后空无一人,若他不站出来,今日今时,处境只会更加惨烈,这世上的悲剧只会更加之多。
他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完全变了这世道,但是不要紧,越来越多的声音已经出现了。
不管是农民,统治者,军阀,资产阶级,每个人民,每个阶层都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
说胜利太久太远,但那一天,是贺文忱和崔昭昭共同期盼着的。
“那我便要覆了这世道”
“你一定会成功的,贺文忱”
“借你吉言”
当初的誓言油然在耳,他忘不了月光下少女期盼的眼。
生不逢时。
若真生逢对时,他愿意同崔昭昭做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夫妻,每日品茶吟诗作对饮酒。
该有多好。
贺文忱拖着跛腿,浪迹了大半个中国。
文章犀利激昂,针砭时弊,
有一日他东躲西藏在荒山之中,突然得见一处破败庙堂。
战火年代,许久没见庙堂。
贺文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竹笛放在破烂的供堂上。
那竹笛陪伴他多年,青翠的笛身不受战火半点纷染。
他只有这个了,这是他最好的东西,用来做贡品他丝毫不可惜。
他朝残缺的佛像下跪,虔诚而庄重地、道出心里最隐秘的愿望。
佛啊佛,就请允许我有一点私心吧。
这一刻我想的不是民生大计,天下盛平。而是求佛祖怜佑,护昭昭一生喜乐平安,在乱世之中亦能有容身之处。
愿昭昭得真心之人白首,再不受流离之苦。
若是这份爱不能长久,那就祝昭昭喜乐长久,平安长久。
他只敢在这个地方,叫出她的小字,昭昭。
正如那日他装作云淡风轻塞给她的玉佩,是贺家的传家信物。
遗憾的,从来不只有崔昭昭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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