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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黑


谢时韫想着柳相宜,心中泛着苦涩,他连母妃最后一面也未曾看到。眼前突然晃过年幼时在母妃宫中,母妃陪他踢蹴鞠,推他荡秋千,教他读书写字的种种画面。他竟第一次发觉,那些事他竟从没忘过,甚至那天是阴天还是晴天,身后的花开着还是枯着,母妃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小时候总是被谢安欺负,母妃总是告诉他忍耐,却偷偷的扮成女鬼去吓唬恐吓谢安。从那以后,谢安见到他虽没有好脸色,但再也不曾欺负过他。

        他并非打不过谢安,只是母妃告诉他,在这宫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划。做事情必须要小心,行事要稳重,遇事要沉稳。所以他作为三皇子,虽然性格里藏着暴戾,可他永远将这份情绪隐藏起来,尽量少去让母妃为难。

        两个人在这四下无人的寂寥之地,坐在同一颗树下,听着同样的风声,思念着各自的亲人。

        风悠悠然吹过,擦过谢时韫的脖颈,他身体一抖,双眼轻眨,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转,木然的眼神被收回,眼睛又重归了往日的深邃和灵动。

        他让穗岁去将湿衣换下,而自己则去拾了些柴,原地生了火,让穗岁烤一烤,暖一暖。穗岁小手挨着火堆,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对上谢时韫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模样傻傻的。

        她因为出了汗,脸上的泥都被冲花,现在小脸上一片泥泞,再呲着一口小白牙,谢时韫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穗岁休整好,两个人才再次上路。但好在很快他们就遇到了村落,谢时韫顾及着穗岁的身子,便带着她去找人家借宿。

        穗岁对着吉大娘递过来的镜子,吓了一跳。她仔细辨认,摸着自己脸上干巴巴的泥说:“这是我吗?”

        吉大娘忍着笑,打趣道:“你说呢?快来洗洗,都快成了泥娃娃了。”

        大娘知道穗岁来了月事,还特意烧了锅热水,让穗岁洗漱。

        穗岁从包袱里掏出自己的巾帕,沾了水在脸上一点点擦拭。可是今天的泥不知怎的就像是扒在了自己的脸上,还干的不像话。谢时韫坐在院子里,看着她大力地揉搓自己的脸,都觉得自己脸皮一痛。

        穗岁费了好大的力才搓掉脸上的泥土,原本白净透亮的脸蛋都被她搓的发红,但却为她更添了些少女独有的美丽和娇羞,谢时韫看了几眼,欣慰地低下了头,移开了眼神。

        吃饭时,二人也打听到,这吉大娘是个寡妇,男人早些年去世了,家里只有个儿子,娶了媳妇以后便没了消息,偌大的家里便只剩下她一人。

        谢时韫问道:“这里离易城还有多远?”

        吉大娘摆摆手说:“易城,这里就是易城啊。”

        穗岁闻言,一口汤呛进喉咙,直接喷了出来。

        谢时韫默不作声地挡住了自己被她弄污的衣袍,并未如往常般对她冷言相向。穗岁也忙和谢时韫和吉大娘说了抱歉。

        谢时韫想起刚才进村时,村里的人声和狗叫,他又问吉大娘:“一路来,听说易城干旱,没有粮食,人人都外出逃命,可这里……”

        吉大娘但笑不语,她捧着汤,小小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说道:“易城今年的确是旱,天降大旱。一年来只下了一场雨,下了不到一刻钟便停了,地都没浇湿。但其实我们这个村子属易城管辖,但距离易城的主城区还有些距离,我们这儿有一道山泉,居住在我们这个村的人,祖祖辈辈的吃喝都靠这道山泉,”吉大娘伸手指了指后面说:“那后头有湖,湖里有鱼,我们就是靠这些救了少许的庄稼,存够了粮食。”

        “可是这道山泉没有降水,水量不会减少吗?”穗岁疑惑地说。

        “当然会,只是我们这户村子人家就这么多,足够了。”

        “那易城城里的人不会知道这山泉,前来运水吗?”

        吉大娘摇摇头,语气里说不出的得意:“我们在那山头立了块牌子,说这山里有长虫,半夜也会有人去山中扮虎,学虎叫。他们怕便不敢上山,上了山也会有人驱赶。”

        “其实我们也不是抠门,不让他们用这水,只是他们有些人运了水,拉去城区高价售卖。人总是贪心的,发了第一笔财,就会想发第二笔,第三笔。可是我们的水也就那些了,他们发了财,我们这儿就会缺水,没办法。”

        谢时韫手里捏着绿珠,幽幽开口:“那村里的人没有卖水的吗?”

        “卖水有什么用?其实城里来运水的人大多都是家里有资产的人,他们眼前根本不缺粮食,有人力财力用来支撑他运水,赚够了钱离开易城,去哪里不能过得好?”

        “可我们平常人家,没粮没水,我们卖了水,赚了再多的钱,买不到粮食,这钱有什么用呢?钱如今在易城早就不值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换不来几粒米,没用喽。”

        “你们还是原路回去,绕着易城走,去别处。易城里面现在乱糟糟的,人饿的疯起来,人吃人那是常有的事。”

        “大娘,您没想过离开易城吗?”

        “怎么没想过?这山泉一天比一天水少,再这样下去,变成死泉也是早晚的事。可是我后来一想,今年的粮食我已经存够了,咬咬牙挺过去,说不定明年就不旱了呢?再说我一寡妇,儿子也没有消息,我得在这儿等我儿子,万一哪天他就回来了呢?而且这辈子我就这么一个房子,住在这不管有没有人,起码算是我的家。如果我走了,家就没了,落叶还归根呢,我总不能放着这的安稳不要,去别处死不是?人各有命,早死晚死的事,我都看开了。”吉大娘声音清亮,透着一股子豪爽。明明说着这世上的无奈和悲哀,却仍然像是这傍晚时分的斜阳,明明已然快要落山,却仍然散发着耀眼炽热的光芒。

        “您儿子……”

        “我儿子可有出息了,当年考了功名,就去覃州当官了,那时候他经常回家看我,娶的媳妇就是我们隔壁的小花。两个人成品之后,便一起去了覃州,算来也有三年了,但就是没消息,找人打听也打听不到,后来便也随它去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谢时韫在脑袋里想了一下地图,问吉大娘:“覃州离这里也不远不是?”

        “不远。”

        “那为何……”穗岁在桌下,偷偷踩了谢时韫一脚,谢时韫皱了下眉,眼尾微挑,轻抬起眼眸,看向穗岁,嘴上也噤了声。

        吉大娘便呵呵一笑,又低下头喝了口汤,没在接话。

        谢时韫晚上,趁外面天还没完全黑透的时候,给穗岁比了个手势,穗岁嘴巴轻抿,点点头,帮着吉大娘清洗碗筷。

        谢时韫出了门,便看到村落里家家户户的冒起的炊烟,刚走了没几步还遇到了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黑狗,圆嘟嘟的也不怕人,迈着小短腿颤颤巍巍的向谢时韫走来,一屁股坐在谢时韫的鞋子上,伸了个懒腰,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一脸的期盼。

        谢时韫莫名的就想起穗岁,穗岁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脸的希冀,也和这个小黑狗一样,赖上他就不走了。谢时韫想着穗岁,鬼使神差地抱起了小狗,在村子里转了转,就回了吉大娘家。

        穗岁看到谢时韫抱了个小狗回来,还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谢时韫,特别傻的说了一句:“大师,出家人不能偷东西的。”

        谢时韫当时就气笑了,把狗塞到她怀里,没好气地说:“我捡的。”

        吉大娘也笑了,她从屋里拿了些剩饭菜,倒在小碗里,放在了地上。

        “它叫小黑,前几天刚跑到我们村子里的,应该是从城里来的,可漂亮了。我们这谁看到它都会给它些吃食,只是谁家又都没能力养它,它就一直在村子里晃。没想到被大师您抱回来了。”

        穗岁摸着小黑顺滑的毛,小黑把头都埋在碗里大吃特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穗岁跑去谢时韫跟前,果然如谢时韫所想,她就仰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直直看到他心里去。黑色的眼仁也不知怎的,就那般亮。啧,谢时韫心里又开始烦躁了。

        “大师,我们可以带着它吗?”

        “带着它逃命吗?”

        “唔……那大师为什么把它带回来?”

        谢时韫被问住,为什么呢?明明说了什么事都不想管的,可是在看到小黑充满希望的眼神后,就软了心。是为小黑的眼神软了心,还是为了想看见了小黑后穗岁的眼神,才软了心?

        谢时韫突然觉得自己命里可能就和穗岁这种类型的任何生物犯冲。他烦闷地回了房间,坐在地上打坐,诵经,可是耳边总是能听到穗岁和小狗玩时,发出的清脆笑声。

        少女的声音甜美清澈,尤其是这一路上穗岁很少会有这样的笑容,谢时韫突然就平静了下来。玩吧,人生在世,何必苦大仇深,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偏要带着一身的仇恨,跟着一个和尚,四处飘荡,不知前路。明明这才应该是她的生活。

        谢时韫躺在床板上,对着烛火看着手里的绿珠,他喃喃道:“母妃,你说她究竟要求我什么呢?她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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