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筑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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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与为人本就和善,没有那些所谓的官架子。听到谢时韫的话也未觉得有所冒昧,还很乐意同谢时韫说些现在的形势。
杜与仰天长叹道:“等雨停一停,水位降下,我就会带人去重新筑堤。”
“可筑堤非一日之工。”谢时韫注视着远处那早已被冲垮,不知所踪的堤坝处,轻声说。
“我知道,建不起来便再寻法子,眼下筑堤不成,就把河道加深,加宽。若还是不成,就重新凿一条河道出来。填补不成就疏通,疏通不成就改道,总会有办法的。”杜与声音嘶哑,帽沿两侧露出的鬓角已然发白,
“大人可曾向中央上报过?”
“报过。只是不知大师是否见过覃州的堤坝。”
“前日见过些残垣。”
“几年前我来覃州赴任,人人都说我有出息,谋了个好差事,我的几个同窗瞧我眼红,在背后不少给我下绊子。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份好差事,可是谁都不知道,从我上任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我上任时,春末夏初,雨水正多。那年的雨虽没有今年的多,没有今年的大,可也大差不差,覃州的水位一涨再涨,我带着几队官兵,在这山上呆了几个月,每天睁开眼睛就要看看河水有没有决堤,起来就要去给我们那土坝加固,这才控制住了那年的洪水。”
杜与说着,几度哽咽:“我数次向上头反映,才拨下来一笔筑堤的钱,但随着钱一同来的还有上面下来的钦差,名义上说是赈灾,可那时洪水已退,他来时早已没灾。后来修筑堤坝,我精挑细选了多少的好材料,跑遍了覃州每一处,我就想修一个牢固的堤坝,能让覃州的百姓过得安稳。可是我每每去工地看时,他们总能提前知道,把他们用的廉价的材料换成我挑选的好材料,等我走后,又再次用那些廉价的材料去筑堤。后来我才知道,那钦差老家原本就是覃州的,他买的原材料都是从他自家联系的,他自己家里赚着原材料的差价,报价极高,从中捞了不少钱。他自己又凭借着钦差的身份也得了敛了不少,他又把他自己家里的人都带到工地去做劳力,去做厨娘,他赚的盆满钵满,甩甩手走了,留下这一个风吹一吹就晃,雨浇一浇就垮的堤坝。几年来我每天都在想这个堤坝,饭吃不好,觉睡不好,我连自己的儿子今年几岁都记不清,哪里有时间去安安静静给我娘写一封信?我也没有那么多钱能够推倒重建,只能无数次的自掏腰包去加固,可我终究也只是一个知州,我也要过日子,我们家家徒四壁,钱财全都用在这堤坝上,可是没办法。前几日我就预测到这水位会涨,我带着人去加固,几个官兵都被水冲走了,真的堵不住。那堤坝被冲垮,我夜里去看,那里面全都是枯草朽木。这堤坝只是看起来是个堤坝装装样子罢了。”
“当年堤坝竣工时,大人没有检查吗?”
“堤坝的四周和表面,他们用的都是我挑选的好材料,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出来的,摸也很难摸的出来,若不是没过多久这堤坝出现了问题,我们再次详查,也发现不了是原材料被人动了手脚。”
谢时韫点点头,又问:“大人可知那钦差名号?”
杜与想了想,一拍脑门道:“姓杨,但具体叫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
“杨阵。”
“对!就是他!大师怎么知道?”
“曾偶然听过此人。”
杜与看着谢时韫,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未等张口,就听谢时韫说了句:“大人,雨停了。”
是啊,雨停了,杜与带着一众人下山去,谢时韫重新站上那方高地,看着杜与和他的手下去到河边再次开始为泄洪做努力。山上的百姓也下去了不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即便天边的乌云仍然压的很低,可没有人选择放弃。
杜与的身子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他在河水中起起伏伏。其实杜与刚刚说了那么多,他却从来没有提过他自己。他会不会被问责,会不会掉脑袋,他想都没有想过,他只知道他要抗洪,他要筑堤,他要让覃州的百姓过上安稳的生活。
谢时韫很想和穗岁说:燮朝怎么没有好官?可是他突然发现又有什么用呢?好官没有钱没有实权,赈灾的钦差压着他,他做不好这份主,只能看着他们把钱塞到自己的口袋,交上来一个如此破烂的答卷。
谢时韫几乎能想象到穗岁知道这件事时候的表情,一定是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沉默又无奈地看着他,她只需要眨几下眼,他便知道她想说什么话。
有什么东西落在谢时韫脸上,谢时韫抬手去摸,才发觉又下雨了。
这次的雨下了几天仍然未停,水位愈涨愈高,已经漫上山脚,山上人心惶惶,不断地有人带着东西去山脚累筑,阻挡河水不停地上涨。大家此刻全都被困在山中,再无处可去。
这雨不曾停歇,谢时韫向杜与询问了周围的地形情况,也亲自下山去探查了一番,摸清了这里的地势走向,向人借了纸笔,画了幅图纸给了杜与。
谢时韫坐在杜与身边,烤着火盯着火心低声道:“虽不能完全准确,但能解燃眉之急。”
而杜与在看到这份图纸后,抱着图纸却是直接哭了起来,满脸的泪,最后竟是哭的晕死过去。片刻后醒来,抱着那图纸,在谢时韫面前直直地跪下,敬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念着:“多谢大师,多谢大师,大师真活佛在世!”
谢时韫拦住他,和他一同下了山。官兵加上自发下山的百姓,淌着没过半身的河水,有些拿着工具在开凿河道,有些在搬运重物去围堵洪水。在谢时韫和杜与的带领下,更多的人冒着雨踏进了及腰的河水中,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穗岁带着斗笠,站在山顶,听着从山下咆哮的河水中传出的,让人震撼的喊号声,不断地在山中回响,穗岁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雨水在她的睫毛上停留片刻,又沿着她精致的面庞滚落,悬挂在她的下巴上,摇摇欲坠。
穗岁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她看着谢时韫穿着僧袍在河水中不断地淌过,随着河水起伏,她的心也随着他的处境而不断地颤抖。浑身的血液都越来越滚烫,迅速地流至她的胸口,在她的心窝里不断地翻滚沸腾。
谢时韫一直说要寻真佛,真佛永远都不是躲在寺庙里吃斋念佛,撞钟诵经的那些人,而是用真心去对待每一个人,能体会众生的疾苦,有仁慈之心,愿意去拯救世人的,那才叫做真佛。他明明那样聪慧,却一直将自己束缚在那些无谓的条框之中。他明明那样符合,他心中有抱负,有热血,有大爱,他明明能够成为他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却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手去做。穗岁喉间微动,她咽下了自己所有的苦涩和不甘,暂时忘却了自己心里的仇恨和某种悸动,她跑回山洞,与那些妇人熬了许多的姜汤,一起送去了山脚。
谢时韫看到她便皱起了眉,从河里一路淌回岸上,上岸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向下滴水,穗岁从看见他的那一刻,眼睛里就蓄满了泪。
谢时韫怕她身体未好便出来淋雨,会再次生病,着急地走到她面前问:“怎么下来了?”说着便要用手去触她的额头,手刚伸到一半谢时韫便想起了什么,连忙收回了自己湿漉漉的手。
穗岁察觉到他的动作,抿着唇更加难过,她抬起头,眼底的泪再也收不住,摇摇晃晃地挂在她眼睫上,泫然欲泣的样子更让人心疼。
谢时韫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帮她扶好头上的斗笠:“怎么了?”
穗岁摇摇头,一把扎进他怀里,不顾谢时韫一身的水,抱着的他的腰身不松手。小脸埋在他胸口猫儿一般的呜咽着。
谢时韫僵在原地,面对着穗岁突然的拥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听着穗岁的呜咽声,心里也泛着些酸涩,他抬起手想要去抱她,手抬至半空,又看到了自己的僧袍,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没有推开穗岁,任由她在这混乱的山脚下,在这肆意奔腾的河水声中抱住他。直到穗岁的哭声渐弱,慢慢从他身前离开,谢时韫才感到自己的胸口从温热又开始变得寒冷,带着一种莫名的空虚,在这方天地中感到无比的萧瑟。
“我来给你们送些吃的和姜汤。”穗岁低着头闷声说。谢时韫却看到了她哭的通红的眼睛和鼻尖,像一只可爱又胆小的兔子。
他第一次没有沉得住气,拉住了穗岁的衣袖。穗岁莫名地望向他,耳边如此嘈杂,她却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他说:“给我些时间吧。”
只是这时,穗岁还不明白,他的这句话到底蕴含了多少层的含义,她只单纯的认为谢时韫终于有所动摇,有所转变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在他的世界里,她才是那些时间的扭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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