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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挂件


  陇州城破这天,第一个奔马攻上城头的人叫岳文元,随后又同兄弟岳文魁率先冲进州衙。

  兄弟俩出身于庄浪卫的世袭军官家庭,后来是河湟五镇的乡兵军官,井小六守庄浪卫城时立了功,又因家世声望受人尊敬,被兵衙推举进了虎贲营。

  他俩是岳飞的后人。

  不过这个血统也不稀罕,岳家人世代从军,随军事调动已经开枝散叶得到处都是,甘肃又是军镇,刘承宗治下的岳飞后人集结到一块,甚至够组个岳家营。

  此次他们二人原本想攻入州衙,拿下生擒知州的功勋,却不料衙门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刘承宗入城时,帅府兵马已接管防务,马兵与城内街道高声宣读安民告示,命州城居民闭门家中不可出户,并让人看好家里的牲畜,别让大鸟叼走。

  跟随军队从青海一路过来的秃鹫,其实让刘狮子很头疼。

  跟着他的秃鹫有三十多群,每群少的五六只、多的能有十一二只,军队摆开能铺多远,它们就会在多远的天空盘旋。

  元帅府的塘兵确实有过驯养秃鹫的想法,毕竟秃鹫已经赖上他们了,盘旋在天空一定程度上会暴露元帅军的位置,但因势利导之下,也能成为一种震慑,同时帮他们发现敌军。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根本没必要驯养……这玩意儿对人太熟悉了,完全是自来熟,只要没被饿急眼就不会主动攻击活物,就算饿急眼了也不会进攻军队。

  倒是它们饿了对落单的小动物威胁比较大,所以元帅军各部游骑在驻营时都会抢劫,不,是分享秃鹫的猎物。

  这反倒让他们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毕竟这就是群居秃鹫的生活方式,有一只秃鹫袭击小动物,其他秃鹫见者有份,然后大家会表演变脸,一个个脖子和头都变成红色,互相吓唬。

  这个技能,元帅军也会,他们的布面铁甲就是红的,骑着马冲过来把秃鹫都撵走,把猎物搞干净、拿下最好的肉,然后把剩下的解成肉条分给秃鹫们,搞得干干净净,保证什么都剩不下。

  非常符合秃鹫不浪费的生活习性。

  元帅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秃鹫的生活,过去它们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饿好几天,然后吃上一顿撑到飞不起来的饱饭,现在好了,自从跟了大元帅,五天饿十顿,顿顿都有饭,顿顿吃不饱。

  毕竟鹰不能饱,饱则远飏,饥则噬主。

  刘承宗对秃鹫的态度,很复杂,他专门给士兵下过命令,即使喂食秃鹫,也不能近距离接触。

  这道命令导致元帅军跟秃鹫群的相处状态相敬如宾。

  主要是秃鹫个头大,他怕士兵吃秃鹫,毕竟秃鹫食腐,自身免疫力又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携带其他病菌;而另一方面也有好处,这个年代陕西经常见腐烂尸体,秃鹫能把这些可能造成瘟疫的传染源都清理干净。

  刘承宗进陇州衙门时,衙门里除了他的兵,就只有十二具尸首。

  正堂摆了七具,被岳家兄弟盖了两张席子,他们进衙门前,城里就已经乱过一遭,有人冲入州衙袭击了财货、放走了囚犯、打开了州库,还把留在衙门里的几个衙役和六房胥吏打死。

  后堂陈着三副规格不同的棺椁,也被撬开了,不过里头的尸首完好,倒是没打扰邓玘睡觉。

  刘承宗只看了一眼,就让人重新把棺椁盖上——邓玘摔得太难看,收敛尸首为了遮瑕又扑了很厚的粉,更丑了。

  而最里面的知州宅邸,据岳家兄弟所说,他们进来时贼人似乎刚跑,还没来得及进后宅,因此并未遭抢,但胡尔纯上任没带家眷,里头也没啥东西。

  刘狮子心说要是他来当知州,也不会带家眷。

  知州也算高官了,在别的省份,带着家眷是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在这年月的陕西,敢跑过来上任的都是把脑袋悬裤腰带的亡命徒,凶险程度可比山贼强盗高多了,除非是陕西人,家眷放别的地儿更危险,否则有几个敢带着家眷上任的?

  胡尔纯和李奇懋就在州衙后宅。

  屋里桌上有半壶酒和俩杯子,以及一封长信。

  有种的知州和没卵的太监,到这时候都一样,六尺素布,一左一右挂在梁上。

  刘承宗看见李奇懋悬在梁上,心里没啥波动,倒是看见胡尔纯也在梁上挂着就特别生气,眉头直接皱起来了。

  跟在身旁引路的岳文元和岳文魁兄弟俩面面相觑,也不知大帅怎么就突然沉了脸。

  岳文魁以为刘承宗是没看见知州印信,连忙指着桌上道:“大帅,知州印信还在,藏院子那棵树下,新挖的土,一眼就看出来藏东西了。”

  “做得好。”

  刘承宗左手搭在腰间刀柄上歇着,走到桌边拿起胡尔纯的书信砍了起来。

  这个胡尔纯死得很不给面子,开战前刘狮子还在六盘山上的时候就写信劝过他,明白说了陇州城里只有民壮没有官军,不可能守得住,就算死守,三日之内没有援军这城必破,不如早降,别害别人性命。

  所以城池早上一破,刘狮子心里就一件事:进城我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啥不投降!

  他还在心里天人交战呢,想着到时候胡尔纯要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要不要收降了再给他个官职,毕竟这人也是有才华、能做事的官员,再加上硬骨头,符合刘狮子对穿官袍的所有要求。

  结果一进城,刘狮子骂街的词儿都准备好了,人家自个儿上吊了。

  现在他只期待这封绝笔信了,希望胡尔纯能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幡然悔悟,结果展开书信看下去,大失所望。

  这个胡尔纯是真纯,比刘承宗想象中还要硬骨头,信是写给家乡老母亲和儿子的,仅在最后提了他一嘴,而且是请他善待百姓这种客套话。

  李奇懋更酷,一个字都没留,干干净净走了。

  刘承宗对这俩人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烦躁地摆手对宅内的岳家兄弟道:“把这俩尽忠挂件放下来,再让人备两副棺椁,跟正堂的邓玘一块,都给左,不,都给北边山里藏着的汤九州送去。”

  其实胡尔纯后悔过。

  在昨天夜里城外的护城壕被填实的时候,胡尔纯很后悔当初为啥不直接开城。

  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司马懿说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

  只是护城壕都被填实了,胡尔纯觉得这个时候再想投降,已经不合适了。

  两军对敌,什么时候是投降最好的时机?

  双方差距最小的时候,对敌代价最大的时候。

  刘承宗在城外,胡尔纯在城内,中间有城墙和护城河、护城壕阻拦,即使胜负不战亦定,守军有三百个人,攻城方就要在心里提前做出六百条命为代价的准备。

  这个时候投降,最有利。

  等到真攻城了,元帅军伤亡三人,两人被三眼铳抵近打死,一人策马登城时被火铳声光吓得马失前蹄栽落土山摔伤,余下马兵在城头长驱直入,守兵溃不成军——手里一点儿威胁都没有,还投什么降?

  人没有威胁,就没有价值。

  胡尔纯心想,与其投降受人侮辱、使家小遭殃,还不如做忠臣,老子不活了!

  很快两颗印信被岳文魁呈上,刘狮子正端详着两颗印信,就听羽林骑报告参将蜂尾针求见。

  刘承宗让人进来,笑道:“你不在城里捡炮弹,跑到州衙来做什么?”

  攻打战略要地就这点累人,攻城有多爽快,攻完城收拾就又多辛苦。

  这座陇州城刘承宗也要用,毕竟这不是前线和后方,而是在敌军阵线之后,所以填上的壕沟要重新挖开、修出的土山得重新扒掉,甚至城外还修了砖厂,要把城头的女儿墙和外面的羊马墙再度修缮。

  蜂尾针张振提着个长条包袱进了后堂直撇嘴,州衙沿途瞧见的都是尸首,他寻思原来城头不是抵挡最激烈的地方,州衙才是。

  远远见了刘承宗,蜂尾针赶紧快跑两步,上前笑道:“大帅,炮弹拾着呢,卑职过来是给大帅献个好玩意儿。”

  咋说呢,这家伙跑这两步挺假的,但让人看着心里倒是挺舒服,随后他把手中提着的黑缎包袱拿给刘承宗。

  刘承宗接过包袱,提着有四五斤重,打开见是一杆短铳,做工非常精细,铳机是燧发的,握柄勒着锦衣卫的铭,自生火铳。

  他正端详着这杆自生火铳的做工,就听蜂尾针在身边看堂内躺着的俩人,问道:“哟,大帅,这个嘴上没毛的就是镇守太监李奇懋吧?”

  刘承宗把自生火铳递给羽林骑,让他们先收着,回头打完仗送到军器局去,这才转头向蜂尾针点点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大帅,那杆铳不是卑职说的好玩意。”

  蜂尾针笑眯眯道:“卑职找炮弹时撞上几个躲在民宅里的锦衣番子,杀了好几个,都是李奇懋的亲随,留了个活口说耀州有四千多匹马,印信就在这个李奇懋身上,只要给那边写封信让他们别动,咱过去取马就行。”

  “朝廷又给大帅养马了,四千多匹,都在耀州放着等大帅去取呢。”

  蜂尾针话音刚落,就见刘承宗随手丢来个东西,他都没反应过来就接在手中,楞了一下才看清是镇守太监的印信。

  “你升官了。”

  吓得蜂尾针胯下一凉。

  “这事你来办,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把我的马看好。”

  说罢,刘承宗又转头看向岳家两兄弟,目光在他们脸上反复巡回,最后定在兄长岳文元脸上:“读过书?”

  岳文元愣了一下,没明白大元帅是啥意思……他们进虎贲营都是要读书的,虎贲营没有不识字的兵。

  反应过来刘承宗还在等他回答,岳文元连忙道:“回大帅,小人兄弟自幼在军学读书,又蒙恩于虎贲营进学。”

  刘狮子点头沉吟:“既然如此,先登的赏赐……拿着,从各营抽调百人给你打下手。”

  印信被抛到岳文元怀中,这才听刘承宗道:“暂代知陇州事,干得好就你来,干不好就等后面张元亨来接任。”

  岳文元呆滞片刻,怔怔地看看刘承宗,又低头看看官印,再抬头看看刘承宗,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拜倒谢恩。

  他到拜倒都没弄明白,咋个能光宗耀祖的知州官职,就这么容易飞到自己怀里了。

  但刘承宗显然不在乎这件事,陇州是个散州,没有领县,下辖几个巡检司的一座关卡,治下也只有一千多户百姓,不算很难治理的地方。

  “军事上的事无需你来操心,有高参将一个营暂驻陇州,你就把陇州稳住就行。”

  刘承宗说罢,又提醒道:“不过治理一地要操心的事也很多,你刚接手难处很大,我也不难为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是!小人谨遵大帅教诲!”

  “至于文魁,你是想留在这里帮你哥,还是继续留在虎贲营?”

  岳文魁还没说话,岳文元已经抬头道:“跟大帅,文魁跟在大帅身边。”

  倒是岳文魁见刘承宗看过来,想了想道:“我听大帅的。”

  刘承宗笑笑:“那就接着跟着我。”

  走出州衙,刘狮子盘算着时间,估计南边的汧阳、宝鸡也已经围上了,秦州以西的张一川应当也跟左良玉打起来,再不过去支援只怕是撑不住太久,这便招呼羽林骑,打算让高应登在这收拾残局,让人前去下令拔营。

  却没想到候命的羽林骑还没跑到身前,身处城中的他们就听到来自陇州城北郊的一声炮响。

  “怎么回事?”

  刘承宗刚问出这句,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北边的炮声并未停止,反倒越发密集起来,还夹杂着成片的枪响。

  毫无疑问,打起来了。

  很快,北门外就有军士策马入城,是高应登部的百总映山红,滚下马鞍拜倒道:“大帅,敌军试图向南突围,似乎想上六盘山,已被我部阻在山口。”

  突围?

  上六盘山?

  刘狮子寻思还有这好事儿?

  这不是找死嘛。

  “文魁,你进去跟你哥说,邓玘不去找汤九州了。”

  刘承宗说罢,转头对映山红道:“别拦着,让他上……来人,去告诉山上的王旅帅,把山路给我守好,汤九州进来就别想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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