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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土地


  三月十二日正午,嘉峪关游击将军府上,丁国栋聆听部下的军情报告。

  来的是驻守在悬墙东侧鳖盖山上的士兵,报告称元帅府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通过壕沟抵近城墙,他们开始凿墙了。

  听见这个消息,丁国栋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恰恰相反,心态极为平和,他只是端着茶碗道:“知道了,回去继续盯着,告诉你们百总,依令撤回便是,关上备了好酒好肉。”

  报告的士兵也不见慌乱,一脸的理所应当,行礼后欢天喜地的退去。

  关外的炮声依旧轰隆,待士兵走后,丁国栋又抿了口茶,轻轻叹气,起身在游击将军府缓缓踱步。

  所有部下都被他派了出去,这座府邸太空旷了。

  嘉峪关被围的几日,对丁国栋来说比三百年还长,他的心态也变了又变,从一开始的急于求战,到后来寄望于固守待援,几乎一天一个样儿。

  刚踱出两步,府衙堂外又传来蹚蹚蹚的脚步声,这沉重声响一听就是肃州卫千户黑承印。

  丁国栋刚回头,果然就见黑承印抱着有缨枪的钵胄入堂,刚要行礼就被他制止:“免了,说事。”

  黑承印夹着头盔抱拳道:“将军,赵之瑞败了。”

  嘉峪关守军对肃州参将赵之瑞心存怨愤,甘肃的军人都是边防军,而在赤金堡到嘉峪关的军人,是边防军里的边防军。

  在战略上,每一名边防军都知道自己承担的职责并非取得胜利,其肩上神圣的使命,是在战时用生命迟滞敌军进攻腹地,拖延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日、两日……直到后方做好准备迎敌。

  大战来临,边防军看不见胜利那天,人们世世代代驻守此地,祖祖辈辈每一个男丁都知道,他们终归要变成史书上的一行字:崇祯七年春,贼大军薄城,嘉峪关破,游击丁国栋以下俱死国难。

  守军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觉得这事它有什么问题。

  但你赵之瑞作为长官,嘉峪关被围攻,你总得来援吧?人呢!

  “不要直呼其名。”

  丁国栋对顶头上司还是心存尊敬,听到这消息脸上依然没有太大波动,问道:“怎么败的?”

  “不知道,塘报上只说他分兵了,肃州营的马队在马莲滩大漠里被打垮,打败他的贼子叫张天琳。”

  黑承印顿了顿,道:“眼下除了肃州城的军户,只剩千总米剌印被围在临水驿城……没援军了。”

  “没有就没有吧。”丁国栋微微咬牙,转眼又问道:“坚壁清野怎么样了?”

  刘承宗在关外的攻城准备并没有吓住丁国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嘉峪关是大概率逃不过援绝城陷的结果,所以他干脆没有对围攻军队做出任何骚扰,只是趁敌军攻城准备的时间,全心全意坚壁清野。

  他清的不是关外,嘉峪关外除了赤金堡和骟马城啥也没有,丁国栋清的是关内,他命令军队把周围所有能吃的东西、能拆的东西、能用的东西统统运入关内。

  关内放不下就运到肃州城,总之,什么都不给城外军队留下。

  就连丁国栋自己也说不清下达这样的命令时,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说他想死守吧,他其实也没有一定要死守的坚定;若是说想投敌,也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知道他是大明的嘉峪关游击将军。

  关上地窖前所未有的堆满粮食,城关内放满守城器械,想方设法让这样一座小小孤城里头八百个兵,头上都顶着晃晃悠悠的朙字旗,是职责所在。

  “还要半日。”黑承印深吸口气,絮絮叨叨对丁国栋道:“憨汗又派人到关下劝降了,还是那套硬话软说,说他出兵是图谋整个河西,要是连嘉峪关都打不下来就不出兵了,让将军好好考虑。”

  说罢,黑承印扭头小声骂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想骂谁。

  都是成日里打熬力气满身筋肉的武将,没有哪个脾气好的,被人堵在关城里整天听劝降,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骂罢了,他才抱拳对丁国栋道:“将军还是去肃州吧,悬墙说破就破,我等无力阻止,只能据关上死守,肃州还有机会。”

  丁国栋平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他嗤笑道:“我是嘉峪关守将,又不是肃州守将……我们有粮食了,让弟兄们吃好喝好,关在人在,其他事情就利钝听天了。”

  黑承印见劝不住,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游击将军府正堂上铺的舆图,叹息告退。

  那图上被丁国栋根据塘报用木人儿摆得到处都是,还用短绳绘出敌我行军路线,整个甘肃东西南北叫敌军进进出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们的主力军队却像活王八一样缩在八百里外的凉州。

  对丁国栋和黑承印来说,他们在塘报上不止一次看见其他将领称刘承宗用兵常常以势压人的说法,但过去谁都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认为是元帅府军队勇武威猛。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理解元帅府军队对付明军时经常取胜,不是因为元帅府的军队精明节制,而是因为刘承宗善于打仗。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元帅府用兵没有惊奇之处,将领也没有料敌制胜的奇谋,只是在合适的时机打击合适的对手,一步步把对手推向绝望,出兵,就是在必胜的基础上战胜早已处于失败地位的对手。

  游击将军丁国栋其实已经有一些领悟了,在这场持续几天的战场上,尽管没有实实在在的短兵相接,但他能明确地感受到刘承宗在进攻。

  关外的营盘是进攻,轰鸣的大炮是进攻,掘开的壕沟也是进攻,还有在关内肆无忌惮破军毁营的张天琳,也是刘承宗的进攻。

  这些不动声色的进攻夺走了战场上全部的主动权,让他的军队被限制在关上,无法进一步行动。

  换句话说,直到嘉峪关守军已经没有任何还手机会,丁国栋才恍然大悟,刘承宗的进攻目标,不是这座嘉峪关,一切有形的的行为,目标都是他的意志。

  从他决定留一条后路,不使用肃州最大优势的火油开始,就中了兵法上围三阙一的计策,只不过这次被围的不是三座城门,而是他自己。

  后知后觉,嘉峪关守军已是钉在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当天夜里,两支围绕嘉峪关的攻守军队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守军将城关东边白鹿仓最后一批粮草运入城内,骑兵随后四出,向嘉峪关边墙内的百姓告知城墙即将被攻破的提醒,沿途僧人、百姓纷纷赶车驾携行李向肃州城与野外举家逃难。

  随后南边悬墙上的守军收缩防线,拔了城墙上的明军军旗,放弃对漫长城墙的防御,扛旗列队举着火把由悬墙回到城关。

  元帅府围困嘉峪关的军队则对此熟视无睹,并未借此时机向悬墙的行军士兵进行炮击。

  土山之上,刘承宗也和壕沟里背靠抬枪大铳的士兵一样吃着腌菜肉干炒面,静静看着明字军旗撤离防线。

  待那些旗帜彻底进入嘉峪关,刘承宗的脸上露出笑容,守将的作战意志被摧垮了,从明军撤离悬墙这一刻起,意味着守军将领默许元帅府军队入关。

  他走下土山,边向帅帐走去,边让护兵召集麾下九营将校议事。

  围城的九个营属刘承宗本部的只有五个营,另外有四个营是即将开赴卫拉特的天山军。

  “战事比我们的准备顺利,帅府五营即将入关。”

  待诸营将领齐齐赶到帅帐,刘承宗开门见山说出一句,随后道:“右旅诸将听令。”

  “末将在!”

  杨耀率高应登、魏迁儿出列行礼,就听刘承宗道:“命你部左营参将高应登今夜将鳖盖山以南悬墙炸开,由天山军配合清理碎砖、运送沙土,先驱入关进围肃州。”

  杨耀当即抱拳领命,带两名部下立回一旁。

  刘承宗又道:“材官右营参将冯瓤,命你部为先锋第二批入关,向东扫清肃州卫外诸堡寨,寻找张天琳部,配合其将战线向东推进至高台千户所。”

  冯瓤同样领命,站在不远处的黄胜宵左顾右盼,看向刘承宗,那模样再明显不过,显然是急于知晓自己的职责。

  就见刘承宗笑出一声,道:“材官左营参将黄胜宵,你部殿后,继续围困嘉峪关守军,于赤斤卫铸造炮弹,待前军攻取肃州城,即移入卫城赶铸火炮。”

  黄胜宵上前抱拳领命,头一次懊悔自家的多才多艺,比起作为殿后军在肃州铸炮,他更希望自己能率军当先锋。

  但偏偏帅府诸多参将,会铸炮的只有他,这个使命就算想推卸给别人都不行。

  刘承宗看出黄小的失望,叮嘱道:“你部的责任比别人只大不小,你是卫军出身,肃州卫的降军、军户要尽快重编为我所用,一旦大军前进,后方不能出乱子。”

  黄胜宵连忙行礼:“大帅放心,我会看好肃州!”

  中军虎贲营的将领不用多说,他们都要跟着刘承宗前进,倒是准噶尔的巴图尔珲台吉问道:“大汗,那我们这四个营?”

  巴图尔珲台吉口中四个营,是刘承祖率领的两个元帅府新编天山营,以及卫拉特贵族残部整编的两个营。

  其实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这场元帅府的入关之战,是一场他必须要看的战争,对卫拉特或者说准噶尔意义重大。

  随着这场和硕特主导的入侵青海战争失败,以准噶尔占据的伊犁与和硕特占据的乌鲁木齐为中心的卫拉特联盟遭受重大冲击,过去的平衡被打破,四部联军回还卫拉特的贵族以准噶尔居多,巴图尔珲台吉是那场战争中最大的赢家。

  准噶尔部在天山北麓的崛起已势不可挡。

  但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回到天山后的身份,究竟是卫拉特的盟主巴图尔珲台吉,还是元帅府的拔都伯爵。

  元帅府当然声势浩大,但毕竟山高皇帝远,从西宁经过格尔木到肃州是两千里;从肃州经哈密到乌鲁木齐也是两千里。

  世界是讲究实力的,巴图尔珲台吉在元帅府受到很多礼遇,可说到底身份也不过是阶下囚,在任何事情的谈判上都缺少筹码,所以对刘承宗提出的要求一概同意,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些东西等他回到天山还算不算数——就看嘉峪关之战。

  如果刘承宗能顺利进入嘉峪关,那么几年后元帅府的军队一样能从嘉峪关出发攻克乌鲁木齐,那不论巴图尔想不想,他都得是元帅府的拔都伯爵。

  反过来,若元帅府无法从外线拿下嘉峪关,那么从西宁到天山北麓可就有整整四千里路程,那么元帅府能给他提供的也只不过是贸易换来的武器装备,不论他想不想,终究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卫拉特盟主。

  现在局面已经明朗,巴图尔珲台吉心里也吃了一颗定心丸,没有什么能让他瞻前顾后的了,自然要问问刘大汗,打算让他们何时启程。

  刘承宗对此心知肚明,笑道:“别着急,等我进了关内,你们再准备开拔。”

  当天夜里没过多久,土山下的元帅府士兵点起火把,挥舞令旗不过片刻,嘉峪关外三支起火升至夜空。

  一刻之后,几声爆破巨响从鳖盖山以南的悬墙响起,巨大亮光在夜幕下一闪而逝,三丈宽的城墙像地龙翻身般被狠狠顶起,碎砖硬泥飞洒而下。

  在铺天盖地的呐喊欢呼里,元帅府远征大军通往甘肃的大道,轰然炸开。

  高应登部齐齐下马,披甲持兵攀登缺口,抢先跃入甘肃境内分作小股防备明军突袭,歇了一白天的天山军在夜晚再度忙碌起来。

  在刘承祖部天山卫军的保护下,准噶尔营三千瓦剌兵连夜清理碎砖、运送沙土,干个热火朝天。

  待到天明,嘉峪关外的大营号角声起起伏伏,鳖盖山下被炸个稀烂的三丈缺口已经填出一条路能跑马的坡道,元帅府诸营纷纷卷旗出营。

  土山下,一列列军士高举军旗越过长城开进甘肃,刘承宗端着酒碗与刘承祖、巴图尔珲台吉等人祝酒相碰,依依惜别。

  刘承宗叮嘱道:“入关在即,诸位远赴天山又都是我的兄长,珍重吧;那些小儿女话就不说了,既然我们已经站在一起,农民和牧民在世上活得太苦,诸位都是大丈夫,想必都知道是为什么。”

  “天冷了,我们需要更多土地养羊种地,不论那些土地是是唐朝的还是元朝的,是皇帝的还是可汗的,把祖宗的地都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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