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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山如堂者(下)


众人望去,只见他气急败坏冲到路边,叫道:“爷爷,不好啦,文远兄弟不见了。”莫骥盛心头一凛,身子摇晃。刘克用忙扶他坐下,道:“姑父切莫着急,想是叫人群冲散了,我这就去找。”对二狗道:“快请老夫人和夫人下来。”说罢,向西追去。

        宏厚道:“老施主福泽深厚,孩儿定能平安归来。宏德宏微宏业宏慈,四位师弟赶去帮忙。”莫骥盛道:“有劳几位大师了。”四僧微一行礼,拔足向西奔去。二狗寻着道路,带女眷下来。杨氏已哭得双眼通红,由叶瑶扶着。莫刘氏抱了孩子,见过两位大师,劝慰丈夫。

        莫骥盛见地上犹有三女,喝道:“谁家娘儿们,还不救起来快走!”远处站着两户人家,一个男人道:“娃儿,快来跟爹走。”显见是那小男孩身旁女人的丈夫。莫骥盛瞪着他道:“你媳妇儿呢?”那男的道:“她…她光着身子叫人看了,俺丢不起这个人,俺不要了。”

        莫骥盛冷笑两声,又盯着另一户人家,道:“这里也有你们家闺女媳妇儿么?”一个中年汉子道:“老太爷,没有俺家的。俺家没女人,不好帮忙。俺们不走,是还没谢过您老救命之恩。”

        莫骥盛道:“媳妇儿,叶子,拿衣服给这几个女人。”二妇听命,寻衣服给三个女人穿上。这三个女人才起来,跪下给莫家人磕头。

        莫骥盛道:“你们不必羞愧,几个男人竟不如个孩子,狗儿…”二狗一听,便知是要对付那个小孩儿的爹,当即长枪一挑,对那人喝道:“妈的,你这乌龟王八蛋,给老子爬过来!”

        那男的一怔,不待理会。二狗瞄着他脚下开了一枪,把他吓得一阵驴踢。忙道:“俺要媳妇儿,俺要,老爷,饶了俺吧……”莫骥盛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二狗又道:“老子数到三,龟儿子不爬过来,小心你的脑袋…他妈的,是爬过来…”

        那男的果真四脚着地,爬了过来。对着莫骥盛磕头如捣蒜。莫骥盛手中长棍劈下,将他压伏在地上,对三个女人道:“这样的混账东西,随你们发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男的大叫:“莲儿…莲儿…你饶了我吧…”手脚并用,爬到他媳妇身前磕头。

        他媳妇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泪如泉涌。剩下两个女人怔怔瞧着,不敢动手。莫骥盛道:“怎么,有我在这儿,还怕什么…是他们对不起你们,出了心头恶气,给我昂起头做人。”那两个女子有人撑腰,只把眼前男人当做自己的混账家人,噼里啪啦又是一通嘴巴,打得那人两颊高肿,不住求饶,这才住手。又放声哭了起来。莫刘氏安慰两句,叫杨氏取些干粮,打发她们走了。

        莫骥盛对宏厚宏远道:“大师见笑,老夫失态了。”宏厚道:“阿弥陀佛,老施主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如此教训,最是再好不过。”二狗也道:“大师,狗儿也失…失态了,文远兄弟…拜托你们照看爷爷,我也找去。”说罢一路奔跑,向西而去,莫骥盛连叫几声,他也不应。

        心中却想,正要找个机会表现呢,待我找到莫文远,奶奶的,爷爷只怕更欢喜不过。另有一个念头在心底滋生,若是找不到文远,爷爷岂不待我成亲孙子,又或者叫我先找到文远…

        二狗奔跑一阵,心中越来越乱,只盼找得着,更盼找不着。直到碰上刘克用莫怀同跟一行僧人,才定下心神。见莫怀同愁锁眉头,双眼通红,心中不由大喜。却道:“伯伯快回去照看爷爷,狗儿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文远兄弟。”

        莫怀同出声喝止,道:“若为文儿,再累了父亲母亲,莫怀同还有何面目见人。罢了罢了,由他去吧。”话一说完,眼泪扑簌落下。

        刘克用道:“大哥不必泄气,姑父由两位大师陪伴,一时无碍。若几位师父不忙,还请接着帮忙,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宏慈道:“施主严重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一行七人又向西奔出一段儿,追上难民逐一打听,尽皆摇头。归来时又在草丛林间细细搜索,仍无果而终。到天明时,才回去与家人会和。莫刘氏婆媳见并无文远身影,又皆痛哭失声。

        莫怀同跪到父亲身前,道:“怀同没用,父亲…”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莫骥盛又怒又气,举杖欲打,停在半空,不由老泪纵横,拉起他道:“当年为父若随三哥去了,岂能有你。我已享了三十几年清福,该有一劫数,不怪你,不怪你…”

        宏厚道:“老施主积善之家,福祉无限,日后早晚,小寺定奉上清香一柱,保佑我孩儿早日平安归来。”莫骥盛拱手道:“如此多谢大师,咱们这就去了。”

        当下与众僧别过,莫家向东而行。虽失了一个文远,又多出六口人来。那六人分别是两个女子和一户人家。两个女子乃昨晚莫骥盛所救,一个叫赵春晓,还是个姑娘,另一个叫黄月娥,乃是个新嫁娘。二人被家人遗弃,无处谋生,便求莫骥盛收留。莫骥盛见二人可怜,又是本分人家,也便同意了。

        另一户乃昨夜谢恩的人家。老汉姓杨,被人叫作老杨头。下有一子叫杨峰,杨峰膝下又有二子,杨成杨继。四人乃密城东部农民,因小鬼子西进,从密东与郑城交界处经过,是以与村民逃难至此。听闻莫家人要去密城,实不愿再逃,便即折转。

        老杨头几代人居于密城,道路很是熟悉,带众人从一条山间小路进密,便不至遇见鬼子。莫文远一去,二狗心中窃喜,却也不敢轻易显露。小心观察众人神色,尽皆闷闷不乐,便连平日嘻哈神情也忙收敛起来,小心侍应众人。那六人深感莫家大恩,对二狗少爷般伺候,更令他喜不自禁。

        又行一日,这天午后,众人攀到一处山头,向下眺望,但见那山下莽莽苍苍。丘陵绵亘似细风拂浪,沟谷纵横如劲斧凿川。此地便是密城,诗经·尔雅中道:山如堂者,密也。密城三面环山,北有翠蕃山屏蔽:笑看紫燕断妄眼,也愁鸿鹄迷归途;南有玉秀山伞盖,六龙回日不得破,冲波逆折不能过。以西有拔峰山衬景,云遮雾绕直接九天,上边住着十种仙。凌霄殷勤难待客,昆仑多情乃自还。

        又见群山之间水流蜿蜒,洎水河奔腾东去,绥水河西来婉转,溱水河南去多情,山光水色,美不胜收。更有俨然村落,依依人烟。相传上古时期,共工撞倒不周山,女娲采石三万五千单一块,炼来补天。遗失一块在凡间,化而为密。丘陵绵亘,沟谷纵横,正是当年炼石之功。都道此乃一顽石,其实却是浑金璞玉。

        莫骥盛道:“这里便是密城了吧?”老杨头道:“恩公这里就是了。”莫骥盛道:“杨老哥,恩公不必再叫了,你若不嫌弃,咱们兄弟相称便是。我莫家来贵宝地,也就不再人生地疏了。”老杨头道:“那小老儿也就高攀一门亲戚。”

        莫骥盛盯着山下好一阵儿出神,缓缓道:“一晃三十几年过了,不想故地重游,老夫再来到此间。克用,怀同,文…狗儿,当年我就在这里认识的三哥。你们瞧…”指着各处景物,一一说给众人听闻。

        又道:“密城依山傍水,形成山环水绕,金城环抱之势。西南有打虎亭汉墓,东南有轩辕云岩宫。城内城寰楼阁,天造地设,构成一幅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俯的写意山水图来。古城区按照唐代天文风水理论布局,城外恰似一幅天然的太极图…杨老哥,我说的是也不是?”

        老杨头道:“老太爷跟住这几十年似的,所说没有一个对不上号的,只是什么天文风水,俺可就闹不明白了。云岩宫便在俺家那儿,向西不远还有一处庄公墓。等鬼子走了,老汉我亲自牵马,带夫人公子去瞧瞧。”

        莫骥盛道:“庄公墓早已叫人盗了个干净,没有什么可看的。云岩宫我也去过多回,相传便是皇帝行宫。溱洧之交乃我华夏祖源,咱们一退再退,到这里,也就无处可退了。既是死地,又是生地,克用,怀同,明白么?”

        刘莫二人道:“明白。”二狗似懂非懂,道:“爷爷这么说,地方却是极好的,只不知人怎么样,都像杨爷爷一家么?”

        莫骥盛道:“古密城原属郑国,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又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后世不肖学人,据此便大放狗屁。如汉代许慎,言郑国有溱水洧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者十九,故郑声淫也。

        “到宋代,又有道学先生如朱熹之流,进一步发挥,道:郑卫之乐,皆为。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诗才四分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诗已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为女惑男之语,卫犹多讥刺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乎荡然无复盖羞愧悔悟之盟…嘿嘿,似他这等寡廉鲜耻大放狗屁之人,竟能得享大名,女惑男当诛,男悦女便是德么…”

        叶瑶忍不住喝彩道:“姑父真乃当世第一大英雄。”说罢,向刘克用眨眼而笑。莫骥盛续道:“其实不然,魏文侯便好郑卫之音,自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汉代桑弘羊道:好音生于郑卫,而人皆乐知于耳,志同也。一言以蔽之,夫子谓郑声淫也,淫者,靡也,巧也,乐而过度也,艳而无实也。盖郑卫之风俗,侈靡纤巧,故其音亦然…老夫深以为然,韩非子中讲郑人买椟还珠的故事,可见一般。”

        二狗听得如进云山雾海,不知所云。但记住一个“淫”字,心想那是什么东西,我倒要试试。瞥眼瞧见赵春晓,想起前夜她裸身伏在地上,皮肤便如缎子般亮滑,心中一阵悸动,暗想也不知摸起来是他娘的什么感觉。

        众人稍作休息,老杨头一家当先带路,便即下山。山下就有人家,砌土为墙,伐木为柴,生活很是清苦。其时天色不早,一行人加紧步子,过老庄子,经儒落墨村,再过韩庄,便已到城关附近

        天色向晚,村头斜照,映着一片村落。老杨头找当地土人打听,知道这里是东王庄,邻村乃西王庄,有一鸿沟相隔,中间有路通往城区,仅有三四里地。莫骥盛道:“咱们逃难之家,城里怕是住不起了。我瞧这里人烟还稠,离城又近倒是方便,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刘克用道:“但凭姑父吩咐。”

        老杨头进村打听地保,一会儿来报,地保姓方,一时找不到人,村里倒有间大屋,家人逃难去了。众人这便进村,刚到村头,便有许多热情村人围住,问长问短,叽叽喳喳不休。一清癯老翁道:“老太爷远道辛苦了,若不嫌村居简陋,还请这边儿安坐休息。”村头一大块空地,乃村子麦场所在,收割之际,曝晒打籽,平时乃村人闲聚之所。周围置着一些石桌石凳。

        莫骥盛道:“如此打扰先生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老翁不及说话,便有少年笑道:“他是咱们这里的秀才,姓朱,大名朱绍棠便是。”莫骥盛道:“失敬失敬。”众人坐了,说些沿途见闻,形势时局。

        二狗四下探望,见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穷一点儿的用泥胚建房,富一点儿的用青石建房。门头都挂的有南瓜蒜头辣椒之类的干菜。前边或建有照壁,或有石墩。近前一户青石人家,侧墙上嵌着一方石碑,上边刻着五个字来,二狗只识得一个“石”字,问莫怀同道:“伯伯,那几个字念什么?”

        莫怀同道:“泰山石敢当。”二狗奇道:“泰山不在山东么,难道他们从山东运来石头建的房子么?”莫怀同道:“不是,那是辟邪的意思,就像道士画符一般。瞧,那边儿几个孩子正玩,闷了同他们玩去吧。”

        二狗扭头见几个孩子正在丢石子,瞧他们盯了自己衣服看,眼中极是羡慕,心中得意道:老子是少爷,怎能跟这帮穷崽子玩儿。不过他这少爷却是弼马温穿官服——总是个猴样。

        一会儿有人叫道:“方保长,来客人了。”众人瞧去,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拎着两瓶酒踱了方步过来,见人也不招呼,神色颇为简慢,问:“哪儿来的?”莫怀同道:“打山西来的。”那人又问:“寻亲哪还是逃难哪?”莫怀同听这人口气无礼,强耐住性子道:“逃难的。”

        那人“哦”了一声,这才将众人打量一遍,道:“咱们这里也不太平,没听说鬼子占了东边儿么?我劝各位早走为妙,咱们又不相识,谁知道究竟从哪儿过来的…”

        朱绍棠道:“人情似故乡,方慈,你瞧老太爷一家不是正经人家么?”那叫方慈的中年人道:“绍棠叔,前儿个上头才说,姚山一伙土匪常扮成好人家儿下山抢劫。叫我多提防点儿。你老叔识的字儿再多,怕也没我识得人头多吧。“

        刘克用给二狗使个眼色,二狗会意,笑道:“方老叔是吧…我听说姚山二龙寨土匪杀了人,得拎人头到大王跟前领赏。不知老叔一个月能领下多少赏银哪?”方慈道:“小子,说话给我放干净点儿,我瞧你们才跟匪类一伙呢!”

        二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刚才你自己承认的,砍得人头比秀才爷爷识得字还多,嘿嘿,还想赖么,咱们正要捉拿土匪呢,倒有一个不打自招了。方老弟,你瞧这是什么。”方慈合眼一瞧,见二狗手里握着一把手枪,登时脸上变色,旁人也吓了一跳。二狗道:“咱们打洛城来的,奉命送长官老太爷到密城安居,是不是方老弟…”

        说话时手中转枪,方慈目不转睛地盯着枪口,生怕枪口朝着自己时突然走火了,顾不上二狗怎么称呼,忙点头称是。

        二狗又道:“本来嘛,什么二龙寨土匪呀,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咱们只管保护老太爷一家安全,是不是?交了差上边有赏是不是?那咱们睁只眼闭只眼,岂不甚好,是不是?你原是本村的地保,是不是?配合咱们公干,原本应该,是不是…咱们在这儿住下,那是瞧的起你,是不是?谁知你私通匪类,侮辱长官是不是?”

        二狗问话极快,方慈只顾点头称是,却不知他最后一句原是设好的圈套,一言已出,才明白过来,脸色似猪肝般紫涨。二狗笑道:“哎呀,老弟果然是二龙寨的匪徒,怪不得前两天听说儒落叫人抢了,原来是那个监什么来着?”

        刘克用笑道:“监守自盗。”二狗道:“正是,方老弟你还有什么说的?”方慈不由怒气勃发,待瞧见二狗手枪,又泄了气去。道:“小少爷,儒落的劫案不是我干的。”

        二狗道:“哎呦,刘长官,咱们微服私访才探来的信儿,他怎么知道?这又叫什么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你干的,你怎么知道?”方慈急道:“你这是诬赖我,俗话说捉贼捉赃…”二狗顺嘴接道:“捉奸捉双。”

        莫怀同道:“不是什么好话,以后不许再说。”二狗道:“是,伯伯,你以后多教教我就是了。方老弟,这个你可就不知道了吧,地方上拿人,绑了也就绑了。骡车上一架,帽子一戴,牌子一挂,你说你不是,又有谁信?到时咱们家老子媳妇儿儿子一窝端,你下去跟阎王爷说理去吧。”

        方慈吓得满头冷汗。朱绍棠道:“老太爷,方家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老,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子一般见识。”莫骥盛道:“好说。”二狗心想方慈这老小子也不求饶,心中定是不服,要一次不将这老小子打得心服口服,以后还不他娘的翻个儿闹腾。道:“秀才爷爷,您老识得字多,道理想必懂得也多。这私通匪类,那可是多大的罪名,一旦东边的窗户发了(东窗事发),您老可就不值了。依我看,您写张证词,把方老弟刚才的话一字不漏记下,咱们呈到县里去,说不定您老检举有功,还能得几块大洋呢。否则,咔嚓,那可就不妙了。”

        他说“咔嚓”的时候,拿枪在方慈脖子上比了比,方慈只觉颈上一凉,登时魂飞天外,跪下连磕了七八个响头,口中不住道:“求老太爷饶命……”莫骥盛挥了挥手。方慈刚要起身,又听二狗笑道:“你的命是饶了,还有什么方老慈,方娘儿们慈,方小慈呢?”

        方慈忙叫一个少年和女人过来,那少年十七八岁,瞪着双眼,神情极是狠恶。方慈道:“昭欣,快跪下给老太爷磕头。”莫骥盛道:“不必了。”那叫方昭欣的少年甩手就走。

        刘克用从怀里摸出两枚大洋,藏在手心,上前拉了方慈的手道:“咱们一场误会,不打不相识么,你说是不是,方大哥?”方慈手中一凉,已知是大洋,忙合上掌心,道:“哎,都怪我有眼无珠,疑神疑鬼,冲撞了各位老爷太太。”刘克用道:“今天事情咱们从此揭过,以后好些事情还仰仗方大哥帮忙呢。”

        方慈忙道:“不敢不敢,老爷太太要住在这里,那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房子倒有一栋,”指着那栋刻有“泰山石敢当”碑文的青石大屋道:“原是咱们这里一户财主的家,前年去重庆了,虽说比普通人家强些,只怕老爷太太住不惯。”

        莫怀同道:“不妨。”方慈当先带路,又有几个热心村民帮忙抬行李,收拾房间。一会儿功夫,便已安顿妥当。刘克用见只有正房东厢四间屋子,十几口人住下颇为不便,道:“方大哥,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房子?”方慈道:“本村没有,西王庄好像有。你要不急,明天我再去打听。”

        说话间朱绍棠等几户人家端了饭菜进来,虽只有一些南瓜汤玉米饼,窝头白菜萝卜,亦是各尽所有,足见待客之诚。方慈借花献佛,将两瓶酒当做乔迁贺仪。莫家也取出米面肉干与村人共用。

        朱绍棠与莫骥盛言语颇合,把酒言欢,老怀酣畅。朱绍棠道:“莫兄远来是客,老朽只好嚼舌,说些风土人仪与你知道。咱们这地方叫密城,昔年高祖刘邦始置。居民多是地方土著。当年洪武爷广移四方之民,虽有外人过来,年深日久,却也叫当地土人同化了。

        “方今风雨飘摇,这里却波澜不惊。五柳先生作《桃花源记》,实与本地相仿佛。城里县衙建于隋朝大业年间,除元朝时毁于战火,明朝重建迄今,再无毁坏。由此足可窥豹一斑。辛亥年大清亡了,民国成立,咱们这里也并无多少变化。清也好,民国也好,由来如此,不过换了个称谓。

        “咱们独享太平,一来得益于地形,二来得益于人心。莫兄一路而来,定有所见。此地南北西三面环山,丘陵绵亘,沟谷纵横,南北无大道,东西无坦途。不在兵家必争之列。更有洎水溱水绥水等多条水脉,少遇凶年。别的不说,便是咱们东王庄,莫兄请看,无院墙者乃老爷家佣仆长工,有院墙的各有几分土地。朱门深院者,乃大户人家。大家杂处而居,却也无多大分别。正因如此,当地人与世无争,民风柔弱。

        “燕赵之地多侠客,齐鲁之地多壮士。山西人精明,湖南人倔强,各地有各地的民风。此地人偏于柔弱,道德经中言柔弱者居下,又有刚易折,柔易守,便是我等祖辈绵绵不息的道理。此地无大贤,只一个白香山似居于东南郑密交界处,更无大奸大恶之徒。庚子年时,本地官府捉了十几个拳民正法,无一不是外地人。我还记得当年有个僧人大闹法场,劫走了几个人,早也无人提了。

        “世外桃源虽好,我瞧老先生面相非凡,似是个大有作为之人。孟夫子说,居移气,养移体。若为逃难故,暂居密城不妨,若是久住,只恐消磨了英雄志气。闲时消遣,也有几个住处。城里孔庙关帝庙火庙,桧阳书院,卓君庙等古迹,聊可赋闲。寻常村人多去城里的城隍庙玩,那里热闹,祈福辟邪,颇为灵验…”

        二狗道:“那里可有什么好玩的?”朱绍棠笑道:“这个只怕小少爷年龄所限,不能明白了。那庙门一幅对联道:作恶报作恶不报祖宗有德德尽再报,行善昌行善不昌祖宗有殃殃尽再昌。文浅意深,也只有上年纪的人才能嚼出味来。”

        莫骥盛乍听之下,心中一惊,默想:我莫家自先祖起,无不积德行善,岂料到文远这一代,竟至于绝嗣。难道莫某人命中有殃,致累家人么?旋即转念:但积德行善,又何必担心余殃不尽,家门不昌!

        一念及此,心胸顿开,纵声长笑。这一声长笑,竟笑出一个别开生面,继往开来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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