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139)第二十日-水落之日-搜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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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五,庚寅日。
到寅时,寝玄拖着疲累的步伐回到宫中。宫人看到,连忙扶着他,点了油灯,搀扶着寝玄往大王的寝宫走去。值夜的宫甲轻声告诉寝玄,大王震怒,自寝玄离开,一夜未睡,刚刚才合眼。
寝玄叫人取了一方草席来,坐在门外小憩等候。
还未落座,宫中传出大王略沙哑的声音:“回了?”
寝玄见大王醒转,连忙推门而入。
昨日大王得知子见身故的消息,万分震惊,命寝玄与郑达负责弄清其中原委。
“你去弼人府,找到郑达,说我在王子府上等他。”寝玄将自己腰上的竹牌递给身旁一名宫甲,道,“叫他多带些人,今天有得忙。”
回房收拾了一下,重新整理了下裳,掩饰他异于常人的大长腿,叫了三名宫甲随他出宫,前往王子府。
子见横死在家中,寝玄前去勘验便是代表王宫,他到时,弼人府的人已经在场,只是寝玄没到,郑达不敢先自动手。
子见的死相难看,头枕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下裳的白色中透出屎溺的黄,满屋子酒气加上秽物的臭,让素好洁净的他掩鼻皱眉。
若非要勘验现场,他几乎要逃奔而出了。
寝玄和郑达商量,将手下分派三组,每个组他都安排了一命宫甲,一起对子见府内进行仔细的搜查。
“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东西。发现了,先别动,记下来。要紧的,直接报给我,我就在这儿。”在内院中,郑达指着西厢房对弼人府的人说。
“记住,是清点,不是搜查!”郑达特别交待。
寝玄对郑达的安排还算满意,如何不损王家体面的同时,对王子府内进行彻底搜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和郑达在西厢房闲聊一阵,他忽然想起妇启。叫上郑达,一起见了妇启。
妇启和卫启一样,都来自启国,妇启是启伯的女儿,而卫启则是启伯的侄子。所不同者,卫启因军功步步拔升,自戍师到王宫,至有今日,而妇启是因婚姻之约,直接从启地来到王都。
妇启伤心欲绝,一直哭哭啼啼,郑达问些问题,只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寝玄起先安慰几句,说到后来,心里也被妇启的哭声带得有些郁闷,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说些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起身告辞。
向大王回报时,他刻意掩饰着心中烦恶,只向大王描述眼中所见。即便如此,他的描述也让大王感到一阵晕眩,用力攀着他的肩膀才不至于倒地。
寝玄扶着大王在案几后坐下,斟了一杯用菊花花瓣浸泡过的长寿酒,递到大王手中。
“弼人府的人怎么说?”喝了一口酒,略消堵在胸口的烦闷,大王问道。
“弼人府有个叫顾七的令史,在查验过后说,王子像是中毒,一种叫‘乌头’的毒。”寝玄小心地回道,“顾七说,若是能在府内搜查,也许能发现些什么。只是事涉王子,弼人府的人不敢妄动。”
“小臣与郑达商议,查案期间,王子府上所有人不得外出,所有物件不得移动。”寝玄见大王不说话,又轻声补了一句。
“告诉郑达,无需顾虑,查!一路查下去!”大王的怒气被哀伤压住,一句短短的话说到后面,居然有些气短。
寝玄又给大王叫了一杯长寿酒安神,大王睡意袭来,寝玄悄悄退出,对门外宫人宫甲吩咐一番,又去了王子府。
向郑达传了“无需顾虑”的话,郑达随即召来属下,发布了一连串的指令。
寝玄与查案上并无建树,也不插言,只静静看着,看着弼人府的人前前后后的忙碌,不期然想起大王昨日的反常。
大王对他的好,寝玄无可挑剔,但昨日竟两次破口骂他。
“你这个天阉!”大王的这一句让寝玄倍感屈辱。
寝玄是个天阉。
因为被笑话要蹲着小便,从七岁那年,他就不与同伴一起撒尿,在其他人比谁能够射得更高更远时,总是自卑地躲得老远。十四岁那年,同伴们都开始长出细细密密的胡须了,而他却还是白面一张。
他不是没有欲望,但欲望一次次的羞辱了他。
当那些肥的瘦的高的矮的女孩儿带着鄙夷,穿衣站起来时,他都陷入深深的羞耻之中,感觉命运再一次嘲弄了他。
刚进宫时,他忍着羞耻,请巫亘给自己看,巫亘看着半晌,示意他穿上裤子,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先天不足,任冲不盛,宗筋不成。”摇摇头,说没办法。
有巫亘的论断,寝玄终于绝了再起雄风的念头。
他想过死,若干次用刀在脖子上比划,若干次站在水边,最后都因为对死的恐惧而退缩了。
经历若干次在生死面前的失败尝试之后,他终于知道,就连逃避也需要足够的勇气。
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个阉人,胡须长不出来,他便想法把嗓子弄得嘶哑,说话时不再是尖声厉气;尽量穿宽松的衣服,在肩膀处垫上两片硬挺的牛皮,掩饰他异于常人的窄肩宽臀。
在他成为寝玄以后,再没有人能够当他的面说出“天阉”二字,而昨晚,大王连续两次辱骂他,他却只能陪着小心。
对大王,他心怀感恩,恨不起来。
他知道,若非大王看重,他的细密心思与卑谦心理,最多只能让他在百工营谋一份称量铜金的差事,或许在城西做一份换算货贝的贱役。
“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了。”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叹一声,对自己说。
大王长子无缘无故地死在自己的房中,也许大王那时候已经感应到了,因此心情不好吧。寝玄如此宽慰自己。
只当没听到吧。
妇启沉浸在悲伤之中,但巫韦还好,叫人备了朝食,给寝玄送来。
寝玄才知已经到了该吃点什么的时候。只是王子寝宫中阵阵恶臭飘来,寝玄无论如何吃不下。
寝玄想起王宫前斜对的小巷中那家酒肆很久没去,对身边的宫甲道:“这里实在吃不下,我知道有一家酒肆烤肉不错,一起去试试吧。”
宫甲自然说好,四个人便施施然朝那家酒肆走去,临到时,寝玄又说:“你们谁身上带了货贝?”有两个亲卫都说带了,寝玄嘿嘿干笑几声,说:“带了就好,免得到时付不了账,出不来门。”
寝玄从不沾酒,这在嗜酒的大邑商算得上是异类。
不过寝玄还是叫了酒,宫甲每日跑腿办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亏待了。
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要在这世间艰难跋涉。比如寝玄自己,便是要求得大解脱而不可得的。
不多时烤肉就端了上来,寝玄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道:“果然好吃!”
寝玄开了头,而且表情并不十分悲戚,三命宫甲自然放下悲戚面具,奋力对着烤肉下手,吃得满嘴冒油,连声道好吃好吃。
寝玄道:“这家酒肆的酒很平常,烤肉却是一流,我仔细看过,像是加了什么草籽一起烤制,问了好几次,店家只是笑,不肯说。”
四人吃得起劲,那边临窗三人也喝得开心,慢慢高声起来。
“你们听说王子见自杀的事了嘛?”
说话的人见另二人摇头,越发得意,压低声音说:“听说是谋刺右相大人不成,怕事情败露,自杀了!”
寝玄一惊,昨日之事,巫韦说当即关闭四门,不准进出,怎么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才朝食十分,就流入市井之中了。
三名宫甲看着寝玄,寝玄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动作。
对面二人“啊”了一声,流露出不信的神情。背对窗子的人声音更低了些:“听说先一日弼人府才抓了几个王子府上的亲卫,还有一个是王子的马小臣,在城西抓的,动静不小,好多人都看到……”
寝玄也是头回听到此事,只觉匪夷所思。
以右相大人在王都的警卫,子见谋刺右相,难度不小,子见虽然人不讨喜,却不是蠢材,按理不会出此昏招。不过商王大位诱惑之下,一切难说。
寝玄听了这个消息,心神不定,烤肉再好,再也无心吃下去,要宫甲找店家汇了账,又匆匆往王子府赶去。这一片宫殿相连,王子府倒也不远,顷刻即到。
见到郑达时,郑达正坐在西厢房听下属说什么。那人见寝玄板着脸走进来,当即告退。
寝玄走到郑达身边,拉起郑达手臂走到屋角,悄声问:“你抓了一个马小臣?”
寝玄看到郑达愕然的样子,脸上露出“你怎么知道”的神情,便知道路途所闻其实非虚。
“你怎么不对我说!”寝玄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不轻,还带着些许怒气。
“你没问,我怎么说?”
他虽然职位比郑达高,权势也远比郑达大,但郑达官职不低,二人又互不隶属,倒不好就把郑达怎样了。只是这次大王派他参与到案子中来,也有督促办案的意思,这样重大的消息,他不能不过问。
“若非我听到消息,不知你要瞒我道几时!”他余怒未消,但也知道不好过分相逼,松开郑达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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