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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烫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悬泉置时,外面正热闹。
        悬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个四尺高的方形土灶,以青砖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则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气口。
        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许后,带着悬泉置里的徒卒们筑起来的,时值初秋,敦煌天气酷热,才一昼夜,土灶里外就彻底干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这灶坑里,火烧得正旺,不断有柴木被投进去,一直烧得坑壁滚烫,待明火消失后,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几个面胚放进去。
        徐奉德凑过去一瞧,却见扁圆的黄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边,扎了透气孔。
        面胚被紧紧贴在圆形坑壁上,待到贴完了,便用一张熟牛皮,将坑顶一蒙。
        然后任弘等人,就什么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发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颖吃法,无不是要在铁锅前努力翻炒,各种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费时费力,做出的菜肴价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贵客才能上案,今天怎么如此简单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时,几乎天天吃,做法也亲眼见过无数次,今日只做最简单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虑:“这胡麻是药啊,能和饼放一起”
        任弘道:“几个月前,啬夫不也说胡蒜是药,辛辣难吃,拒绝食用么,现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张骞老哥从西域带回来的外来物种,眼下也只是作为药材。
        中原的医者们认为,此物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而往来丝路的邮差信使,常随身带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颗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头一次吃的人,估计辣得满脸是泪吧。
        有没有效果任弘没试过,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说话时满口蒜味,那多半是经常出远门的邮传驿卒。
        起码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滚油里就锅一炒,不管炒菜还是炒肉,味道都变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没有任何两种食物,像蒜和面这样般配。”
        任弘忘了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反正不是鲁迅。
        对大蒜,徐奉德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拗不过夏丁卯的力荐,尝试了一次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饭前,已经能娴熟地剥上几头大蒜,边剥边等面出锅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而细细数下来,芝麻、大蒜、蚕豆、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凿空西域后陆续传入的所以说,博望侯张骞,真真是大吃货国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后,徐奉德便没话说了,摇了摇头,回到悬泉置的门口阴影下,让人铺了个蒲席,坐等任弘的杰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来。”
        不过在任弘看来,老家伙就是馋了,想一出炉就尝尝。
        干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过去,给徐奉德又提了个建议。
        “多种胡麻”徐奉德眯起眼来:“为何我悬泉置又不开药铺。”
        “我前段时日,问过在效谷县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但凡是头一年种过胡麻的地,来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产量高。”
        “这说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杀虫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悬泉溪水边,再多开百余亩新地么不妨先种胡麻试试。”
        悬泉置原本只有百多亩地,不种粮食,只作为菜畦,种些葱、韭、葵等,尽量保证蔬菜自足,近来随着往来河西的行客数量增加,已有些不够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试。”
        见徐奉德有所松动,任弘很是高兴,胡麻价钱不菲,若是能每年种上几十亩,悬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发愁了。
        芝麻还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这年头的油主要来自动物肥肉炼制,但哪怕是家养的动物也很羸瘦,没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还在远美洲,后世开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任弘至今尚未见到,也不知传入中原没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悬泉置为,广种芝麻,让白色的芝麻花开遍河西。
        这样的话,再过些年,任弘或许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酱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饥肠辘辘,抬头看看日头,吃下午饭的餔时15点到16点30已到。
        这时候,徐奉德鼻子却动了动。
        “好香”
        任弘也闻见了,这是麦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后散发的浓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哪怕到了出炉时,馕坑的温度依然是炙热的,夏丁卯忍住满头大汗,手持火钳,将馕一个个拎出来,厨佐罗小狗手持箩筐在旁接着。
        却见那烤制好的馕经过烤制,水分全去,糖分发生降解,为馕染上了焦黄色,浓郁麦香扑鼻而来。
        罗小狗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时没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触到却叫了起来:
        “好烫,好烫”
        夏丁卯转头骂他道:“小狗,新食出炉,要由长者来尝,你忘了烫到活该”
        “我不是要给徐啬夫试试温么。”罗小狗这才将装了十几个馕的红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尝尝”
        “这么大怎么下嘴。”徐奉德很是嫌弃,竟学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来。
        还是任弘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削,将硕大一块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给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盘中金黄的烤馕,喉头动了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麦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浓香过瘾。
        因为面里加了点盐,还带着淡淡的咸味,咽下去后,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如何”
        众人都看着徐奉德,却见他吧唧吧唧连吃了好几块,喝了口水后,才淡淡地说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干,对老朽的牙不太好。”
        这糟老头子
        其他人也开动了,早已等待多时的罗小狗直接抱着一个馕啃,吃相难看,鼓着腮帮子直呼好吃。
        任弘这边则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与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厨夏丁卯也认为此物口感绝佳:“更胜于汤饼、蒸饼,能与君子教的焖饼、搓鱼相媲美了。”
        毕竟这年头的汤饼,还不是面条,只是死面饼掰了煮,类似后世的泡馍,若没有浓郁的羊肉汤就着,确实很难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简单的,其实还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点油、撒一把葱花,烤出来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馅。”
        蒲陶就是葡萄,在后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简直是万物皆可入馕
        馕其实不是任弘的发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饼”,早已出现,是眼下西域绿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软磨硬泡,让那个滞留悬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饼的法子,竟然还处于最简单的火堆旁埋饼阶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们刚刚做出的馕完爆。
        等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三个馕后,徐奉德招呼任弘过去,说道:
        “任弘,你且说说,此物吃倒是好吃,但这和招待傅介子,让悬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关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后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鸡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实十分便宜,且烤法简便。”
        “但哪怕是最简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为汉兵军粮的糗qiu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携带吧”
        忙活一天后,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时,已是“夜食”21点到22点30时分了,西北日头落的晚,这会天才刚黑。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坞墙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们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这东西能放很长时间,十天半月都没问题。
        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书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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