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王代香知道一切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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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张氏家在王家老爷子去世后分了家。
分家是必然的,不然王大虎和王大强的两个媳妇说不那天会把对方用菜刀剁了。
剁了还不数,说不定依着两个儿媳妇要强的脾性,她们把那个剁了会碎成馅子,包成包子吃进肚子才算解气。
她们在王家老爷子活着时屁都不敢吱一声,两人团结一致对付着婆婆张氏。
老爷子一入土,两人立即反目成仇,撕破脸在站在院中辱骂着对方。
言语极其污秽,不堪入耳。放了假的小叔子王大壮捂着耳朵逃了家门,剩下两个自己的男人躲在东西厢房中躺在炕上装睡觉。
我奶奶起先还拿出婆婆的架势喝斥几声,但后来发现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两个悍妇最终把矛头指向我奶奶张氏,抽丝剥茧捋出了我奶奶和我爷爷李全福的婚事。
然后,对这个婆婆嫁到王家的动机就从怀疑变为确定。
我奶奶张氏是何等人物,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唤来了三个儿子和一家眷属,再打发人去镇子上叫来了闺女王代香,让他们跪在了王家老爷子的灵牌前,拿出王家老爷子的遗嘱,扔给他们自己去看。
原来,她早料到有这一天,在王家老爷子活着之时,凭着数十年的夫妻恩爱之情说动了老爷子留下了遗嘱。
家产分配下去,老房旧院是我奶奶张氏的,我奶奶张氏百年之后留给小儿子王大壮,但王大壮要对我奶奶进行赡养送终,否则,我奶奶只要有一口气,对房子和院落或卖或赠尽随她意。
钱分四份,都给了他们四个子女,王代香也有一份。
田分三份,留给三个儿子,王大壮比两个哥哥多出几亩。
遗嘱中最后提到:若儿们主动提出分家,只可带走钱财,自己建房、耕种,自食其力,家中家具、器皿、农具等一概不可占有。
二媳妇有些后悔,抬头说不如过几年再说分家的事。
“既然你们提了出来,那有反悔的道理,反正我看你们想分家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就成全了你们,免得一个院子里住着连带我这个继母也骂起来。”
我奶奶张氏冷笑着站起身说道,她实在不想看到这两个儿媳妇的嘴脸。
王代香却朗声说道:“我的一份我不要,一半留给妈,一半留给小弟大壮,我嫁了人,受爹娘养育恩情未报,如今吕家光景尚好,我有吃有穿过得去,若你们分家了妈没人照顾,我接了过去养着她也是应当,只是大壮还在上学,这要看妈你的主意了。”
真是没白疼代香这闺女啊!
我奶奶张氏眼中就有热泪涌出,上去一把攥住王代香的手,说道:“妈知道你的心意,你爹虽然走了,但白纸黑字说的清楚,这份家产是留给你的,你自己收下便是了,我现今身子骨硬朗,地里也操心惯了,再说你弟弟大壮读书还得有人陪着他,我留在这老院中每天等着他来,心里也有个指望,还有,这边离大李庄近,时不时的也去看看那边娃们,这人老了,就想着你们这些儿女们,闺女,你可常来看看妈啊。”
王代香握着我奶奶张氏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大嫂子嗤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开了口:“妈那里都不想去,怎么舍得咱们王家的家业啊,守在这里,离大李庄又近,顺带着隔三差五的拿过去,这么多年,明里暗里还少吗?”
我奶奶张氏没有恼王代香已气得发抖,这是当媳妇的对婆婆说的话吗?爹要是活着,她敢这样放肆吗?正要驳斥几句,却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响,大哥王大虎一巴掌打得大嫂子扑在了地上。
“快滚出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
大媳妇一看男人动了真怒,捂着脸一言不敢爬出了门。
王大虎这怒气忍了好些日子,但不想给自己添太多烦恼,今日当着我奶奶和弟妹们的面,再不发发威风就有些说不过去。既然老爷子活着时已留了遗嘱,两个媳妇都闹腾得厉害,不如分了家倒也安心。
家就此分开,两个儿子暂时住在东西厢房,只等各自的新房建成后搬出去。
王代香走时坚持没有要自己的那份子,她告别我奶奶张氏,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出了王家大门,向镇子上走去。
村子里的人客气地向她招呼着问候,看她一身穿戴格外气派,可想而知她嫁到吕铁匠家日子过得一定丰裕,一帮婆娘们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消失,脑袋挤在一起就议论起来:“这老闺女当了后妈,看起来愈发圆润了。”
“可不是,吕铁匠那身力气,把她当铁打呢。”
“哈哈哈哈”
一个个笑得嘴巴都成了窑洞,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和羡慕——有钱人的后妈,强过她们整天累死累活守在田间地头。
王代香摘了一朵蓝紫色的豌豆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熟悉的味道沁入她的肺腑,她喜欢这味道,小时候她钻进庄稼地里,跟在我奶奶张氏的身后打豌豆尖,听着她嘴里哼着好听的歌谣,她将豌豆花折了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透过密密匝匝的豌豆叶望着蓝得晃眼的天空,心想要是一辈子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
一辈子很长,快乐的日子却很少。
王代香扔掉了手里的豌豆,加快了步子,她望着前面蜿蜒曲折的小路,心里惦记着镇子上的院子——那是她的家,但又觉得不是她的家,她习惯了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坐在炕头或者廊檐下晒着太阳做着针钱,脚旁的猫儿睁着惺忪的眼睛喵地叫几声,她的心便无端地生出了烦恼和焦躁,抬起头望一望前院的铁匠铺子,期待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出现
她坚持着自己底线,脸上有着凌厉的神情,她甚至脱下了明艳的衣服,换上了老气的绛紫,手帕也是素净的白丝棉帛,上面没有刺锈任何花朵,脸上拒绝了脂粉,头发梳得更加端庄,簪子是旧式的一根玉簪,秋香绿中透着温婉,她看到他进屋,便会立即闪出去,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给吕铁牛机会。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站在了一口井边,盯着深幽的井底,随时都有坠落其中的危险。
吕铁牛一点都没有收敛,居然放肆起来,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做派。他在某天的中午晃着精壮的上身,露着两块石板一样健硕的胸肌,上面滚动着晶亮的汗珠,歪着嘴叼着一支烟闯了进堂屋。
她跳下了炕,指了指烧好的开水和放在盘子中的馍,闪出了门。
她听到他磨蹭着不走,嘴里嘟囔着在找什么东西,开了柜子又关了柜子,弄出很大的声响,暗示她进来帮忙,王代香捏着针,紧紧地,手心里冒出了汗,她一针也扎不下去,僵着颤抖的身子,希望他快点离开又希望他永远不要离开。
他最终走出堂屋,端着盘子提着水壶,身上的汗珠化了开来,流在他的前胸后背,他好看的眉毛拧了一下,眼睛盯着她看——她坐直了身子,后背抵在门楣上,他的一只脚抬在半空,光着脚穿着一双黑条绒的布鞋,那是她连夜缝制的鞋子,大小合适针脚细密,没等到她反应过来,这只脚落在了她的脚面上。
他是故意的,脚底给了那么一点合适的力度,揉疼了她的脚趾头。
然后,他吹着口哨晃着肩膀离开了。
他细条的身影投下更细长的影子,象一把巨大的刀切得王代香的整个人都四分五裂了。
晚上,吕铁匠擦洗完身子挺在了炕上,王代香还在做针线,他说快睡吧,别太晚了。
说时眼中冒着火光,王代香明白他又要在她身上打铁了。
“我身子不舒服。”
她柔声拒绝,看都不看吕铁匠的表情。
吕铁匠嗯了一声,翻过身就想睡觉,王代香伸出手打了一下他的膀子,说道:“掌柜子,给你说件事,我想给铁牛保个媒。”
他一下子转过头,盯着她的脸露出了惊喜,问道:“真的吗?哪里的闺女?合适不合适?”
“我娘家庄子里的,肯定合适,但不知道铁牛愿不愿意。”
“由不得他,咱俩看合适就定下行了,娃们知道啥,能过日子能听咱们的话就行。”
吕铁匠给出了对儿媳妇的标准。
王代香拿针在头发上抿了一下,说道:“那我抓紧去问问,越快越好,现在闺女稀罕起来了,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媳妇。”
“也别太快——其实我想再等一两年的,咱们得要个娃。”
吕铁匠的想法她何尝不明白,自从她进了吕家的门他几乎每晚就没有消停过。
看来得生一个,不生是不行的,生了自己心里有了牵扯,死了心守在这院子中。
然后,给吕铁牛娶一媳妇,她成了一个象模象样的婆婆。
如此想着她放下了针线解开了衣襟。
“不是说你身子不舒服吗?”
吕铁匠一身的肥肉在黑暗里滚动。
她闭着眼睛没有言语。她的心里却浮起一个人的影子,那细条白净的身子那石板一样结实的肌肉晶亮的汗珠好看的拧起来的眉毛她的脚趾疼痛起来,于是,她欢愉地喊出了声
天气入了三伏,热浪涌动在荣城平原。
吕铁匠在和后人吕铁牛赶制着收割庄稼的农具。
镰刀得多打一些,总是卖不够,锄头和犁铧也得多准备,铁钯不好卖了,听说现在都用上了现成的钢制的,烧红的铁块放在砧板上,父子两人轮流敲打着,最后用火钳子夹着投进冷水中,呲呲咧咧地升起白雾。
白雾没有散尽,王代香提着水壶端着盘子中的吃食走了进来。
吕铁牛赶紧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下被烟火熏黑了的脸,他拿眼睛瞄了一眼她,她穿着薄的玄色上衣,衣服里隐约峰峦起伏,没有施脂粉的脸有着玉的透亮和青白,眉间眼低却藏着一种风情——她是喜欢自己的,他从她的眼中看得分明,她强装的冷峻里其实有着哀伤和难过,他知道她是自己的继母,他的后妈,然而,他心底抗拒着这种毫无干系的辈分。
今日准备了凉菜,还有一斤卤好的猪肘子,王代香将盘子中的吃食一一放在打铁的案板上,再去倒茶,吕铁匠在一旁的水桶里洗手,抬着头对后人吕铁牛说道:“你妈说要给你保媒呢,闺女是她娘家庄子的。”
吕铁牛吃了一惊,愕然望着王代香。
“我说还早,再等上一年半载,等你妈给你添个弟妹,这样情理顺一些,你说呢,铁牛?”
父亲自顾自地边说边问,吕铁牛低下了头,他突然觉得悲哀的是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后妈要为他保媒说亲了。
吕铁匠以为后人心里不乐意,补上了一句:“你妈的意思是抓紧给你把婚事办了。”
他替王代香作着人情,讨好着这个唯一的儿子。
吕铁牛的心里就冷笑起来,原来,她急着给自己找媳妇,是断绝了他的念想,封锁了他和她之间的那条路。
“我没打算娶亲,所以你们抓紧生一个,生了好继承吕家的手艺和香火。”
他冷冰冰地抛过去一句,站起身子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吕铁匠嘿嘿笑起来,他疼爱这个独子,他了解他的倔脾气,小时候念书天天和别人打架,打得学校校长都亲自找上门来,他都不怨吕铁牛一句难听的话,铁牛说不去念书了,他说好,就跟着自己打铁吧。
王代香将茶递到了男人面前,想了一下,另一杯递到了吕铁牛面前。
她知道他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什么不娶亲,什么让他们老两口抓紧生个继承香火的,这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娃子。她已经在麦场上经历过声败名裂,付出了十多年的青春作了赎罪,而今嫁为人妇,她不想再让自己错一步——半步都不可以!
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她装着看街上的行人。
一顿晌午饭吃得很安静,安静得只听到他们爷俩嘴巴吧唧的声响。
王代香收起了碗筷,拿着盘子进了后院。
吕铁牛却跟了过来,一直跟到了厨房,她的心就慌乱地跳起来,听着他的脚步到了厨房的门口,拿着水瓢揭开水缸舀了半瓢凉水一饮而尽。
他掀起了门帘跨进了门。
“我不需要你保媒,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他眼睛有着怒气,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她头也不抬地回道:“女大当嫁,男大当婚,由不得你的性子,你爹也是为你好。”
“那你是为谁好?”
他顺口接过一句。
“我也为你好。”
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去。
他没有说话,她以为他要出去,一抬头他冲到了自己的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只要你活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娶亲,谁让你进了吕家,谁让你拿走了我的心!”
她的魂魄都被炸得几近消散,她猛地挣脱开来,哑着嗓子说道:“滚,快滚出去,你有本事看着我死——到死也休想逞了你的意!”
他愣了一下,突然就笑起来,搓着自己平坦的、光着上身的小腹,坏意从眼角和唇角蔓延开来。
“我会等着你死,你死了我陪着你一起埋葬了。”
他说完,退了出去。
王代香跌坐在灶前的秸秆上,撞翻了旁边的一个铝盆,铝盆里装着的满满一盆辣椒,在乒乒乓乓声中鲜红如血地撒了一地。
伏后的一场暴雨据说百年一遇,雨从下午开始下起,夹着狂风,象要将整个黄河里的水倒在荣城平原上一样。
至晚间,水已漫进了院前的店铺,吕铁匠将院中的泥土装在麻袋中,和吕铁牛堵在了店门口。
关上门,听着街上的水声,不一会,水从关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开始是汩汩流着,不久便从门底下窜了进来,流过铁匠铺子,从后门流进了院子中。
街上响起了敲锣声,紧凑得让人的心都要蹦出胸口。
“是让堵洪水去!铁牛你在家看着,我去!”
吕铁匠撑着一把黑布伞,拿着一把铁锹出了门,王代香追出来,想让他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一下,跨出门槛,院子中的水已快漫上了台阶。
吕铁牛光着上身戴着一顶旧草帽,弯腰握着铁锹在南墙角掏挖着排水洞。
滂沱大雨敲打着他奶白的脊背,王代香想喊他进屋里去,张了张口,趴在窗户上最终没有出声。
雨在午夜时分渐渐停了下来,王代香掌着油灯,出门看院子中冒着水泡,转到店铺中,听街上有人在吵嚷着行走,她折转回来,看西边的厢房灯还亮着,她鼓起勇气站在台阶上冲里面喊道:“睡了没有?快去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天这样晚了,你也不担心他。”
门开了,吕铁牛披着褂子走出来,嘴里叼着烟,光着脚板晃着细条的身子向店铺外走去。
王代香跑上去,冲着他的身影又喊:“找到了快回来,免得我心急。”
回屋后拨亮油灯,想要将一个鞋面子钉上,缝了几针,却听到前面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赶忙下了炕出了门,看到吕铁牛一个人光着脚板走了进来。
“你爹呢?”
“没回来,被水困在镇子外的庄上了。”
“怎么回事?人没事吧?”
“没事,那边河沟里涨了水,冲塌了石桥,今晚过不来了。”
“哦。”
她应了一声,转身退到了屋内。
吕铁牛却跟了进来,拿了脸盆架上的帕子擦着脸和脖子上的雨水。
“还在下?”
“在下。”
她问完有些后悔了,站在炕头,恢复了脸上的凌厉。
他点了烟抽了起来,灯光影影绰绰,闪动着莫名的恐惧。
她是有些怕了。
但怕什么,又说不清楚。
“明天水就退了。”
吕铁牛吐着烟说了一句,象在提醒她什么。
她没有接口,柜子上的钟咔嗒咔嗒走动着,在两点钟时响了起来。
“快去睡吧。”
她不得不说——一定要说,等待着他离开。
他直起身子,烟抽完了,快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的指头修长匀称,你永远看不出那是一双干了粗活打了铁的手。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她,将手中的烟火弹到了院子中。
然后,他咣当一下掩上了门。
转过身子,王代香看到了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便知道一切都逃不掉了,一切都乱了。
她突然虚弱得连挣扎和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后退了一步,恰好就坐在了炕上,他一步步的走过来,吹灭了那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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