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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往来都是客


刘慎早在派人去请柴从深时,也一并派人去了东平王府禀明事由。柴从深乃是周世宗后人,他不敢轻易定案,即便是有罪,也要有人撑腰,他才敢定罪。而这个人非东平王莫属。

        而刘慎把东平王请来的理由,便是杜且。

        “柴提举,莫要见怪,杜娘子乃是远嫁,她现在又是寡居,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官自然要请王爷过府,毕竟杜娘子乃是王爷的义妹。”

        柴从深恨不得把地上的卢荣踢上几脚,精虫上脑也要看看对方是谁。

        东平王摇着十二骨折扇,堂而皇之地坐在高堂之下,离杜且不远,笑容可掬,“方才本王听了一个大概,若是没有听错,柴提举方才说这度牒是他买的?本王倒想问问,这官府价一千贯,黑市价一千六百贯,柴提举从何而来?明州的官俸似乎一年不足三百贯,刨去日常开销、迎来送往,至多剩一百六十贯。一张度牒便要柴提举十年的积蓄,出手可真是大方。啧啧啧,柴氏后人受太祖遗诏庇护,犯不着度牒。那便是为了地上这东西?一千六百贯,十年积蓄,只为这又丑又瘸的东西。那本王便要查上一查,究竟所为何事!”

        柴从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方才是臣撒谎,这度牒不是臣买的,度牒是杜娘子家的,妻弟只闻度牒价高,起了歹意,想要据为己有,只为求财。”

        “只为求财,为何要剃度?”东平王也不是好唬弄的,“为了偷度牒,顺带把头剃了?柴提举真是好家教,本王叹为观止。”

        柴从深想掐死卢荣的心都有,“下官不知。”

        “你为何会不知呢?方才刘知府问案时,你还在替他遮掩撒谎,现下又推说不知,你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东平王早已看不惯柴从深在市舶司事务上横插一脚,且上任之后独断专行,无视聚居于此的宗室子弟,“来人啊,把卢荣关进大牢,明日移送提刑司严查,务必查清卢荣偷盗度牒的真正用处,不得有误。”

        “王爷,此处乃是知府衙门。”柴从深咬牙提醒东平王,手不要伸太长。

        东平王冷哼,“杜娘子是本王的义妹!她一个人在此时孤苦无依,你还敢威胁本王干预知府办案!若非在知府衙门,本王早叫人乱棍打死这个丑东西。”

        杜且虽然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但她还是东平王的义妹,保全她的名声,也是为了东平王自己。

        “柴从深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纵容其弟行凶,本王会上奏朝堂,依法严办。本王虽办不了你,但市舶司即日起由刘慎暂代,本王会知会福建路,公文即刻便到。”

        天蒙蒙亮时,杜且出了知府衙门。望着薄暮消散,日出东方,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要定卢荣的罪容易,可柴从深却很难。柴从深到任泉州,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根本无从查起。可是若定不了柴从深的罪,他势必会多方奔走,力保卢荣。如此一来,想让卢荣彻底消失,也是不太可能。

        但杜且不甘心,她筹划日久,不能草草了事。

        “你终于出来了!”

        杜且目光往下,只见弃之坐在知府衙门前的石狮边,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还藏着一个人。

        他的双眼满是血丝,白皙脸色更显病态的苍白。

        看样子,他都知道了。

        “你不必担心,柴从深为了自保,绝不会把你招供出来。”杜且解释道:“若是他想玉石俱焚,我也能把你保下。刘知府是我父亲的学生,东平王乃是我义兄。只要弄死卢荣,定柴从深的罪,你便能安然无恙。”

        “先前没有和你说,是怕你在柴从深面前露了怯。而我,也没有把握,卢荣是否会上钩。”

        弃之静静听她说完,“小馨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视她若亲妹,蕃长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杜且顿了一下,“如此便好,我总算没有让行凶者逍遥法外,也没有把小馨儿的事情公诸于从,这也算是圆满解决。之后的事情,只看东平王和南外宗的意思,他们应该不会让柴从深继续留在泉州。”

        弃之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虚弱却又真诚的笑容,“我有能让柴从深定罪的证据,但是你不用感激我,我都是为了我自己。我拿到官办牙号,对盛平号最是不利,他一定会大做文章。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最迟明日便会有人去知府衙门告发我与柴从深私相授受。那日在四进茶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总能让柴从深从中找到翻身的机会。虽说能让柴从深定罪,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娘子还有未尽之事,小可也不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以身犯险。”

        杜且对此深表赞同,“是以,现下是要先下手为强吗?”

        说话间,小满跑了过来,把一叠账簿交给弃之。弃之没有接,示意他给杜且。杜且接过之后,匆匆翻看,眸光幽深而复杂。没有太多的思考,杜且转身重返知府衙门。

        白裙竹钗,裙裾飘展,步步生莲,风华依旧。

        蕃长家在蕃坊最繁华的地段,商铺林立,酒肆茶坊昼夜不停。还未走近,各色香料的味道已经混杂着扑鼻而来,但缺少质感,至少弃之的鼻子并不受用。绝大部分上等的香料在入港时,已经被市舶司抽解掉三成,又被博买近七成,剩下的三成又被香料商收购。

        市舶之利之所以最重,都是从海商身上层层盘剥。

        因此,很多蕃商来到泉州后,即便利润高昂,可扣除掉路途中的花费,以及置换舶货之后返航途中的不可预测,还是有许多人会选择住唐。

        蕃长便是如此。但伊本蕃长住唐的原因并非因为海上风险不可预测,也不是利润不够高昂。事实上,在他到达泉州时,抽解的细货还只是十抽一,博买也仅有二成,利润十分可观。他可以携带回三佛齐贸易的舶货也是物美价廉,应有尽有。

        但他为了心爱的女子留在了大宋,一住便是三十年。

        弃之站在朱漆大门前,几度放下敲门的手,在门前台阶坐了下来。他想起八年前的雨夜,也是在这个阶前,他想一死了之的时候,身后的朱漆大门突然打开,伊本蕃长提着一个光线昏黄的灯笼走出来,把满身是血的他带了进去,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没有人要的孩子,他再也不会受人欺凌。

        他给自己改名弃之,除了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之外,同时也是对于过往不堪的抛弃。可是人往往最不愿意想起的种种经历,却是最难以忘记的。即便他以为他忘了。

        身后的门骤然打开,弃之回首望去,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中,他立刻飞奔过去,眼中没有疏离、没有冷漠,尽是少年意气的渴望与坦诚。

        “阿叔。”他的声音轻颤着,带着试探的意味,他不确定伊本蕃长对他的态度。

        伊本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进门。

        弃之大喜过望,没有一丝的犹豫,跨过门槛,关上身后的大门。

        伊本边往里走边说,“是我错怪你和沈家大娘子,没想到沈家大娘子竟有如此魄力,委实叫人钦佩。你日后为她办事,可要多尽些心力。”

        弃之不敢有违,连连称是。以身做饵,诱敌深入,杜且除了胆色过人,玲珑缜密的心思也叫人不得不心悦诚服。但最让弃之佩服的却是杜且的善良高义,她本可以置身事外,只要不把度牒给柴从深,凭她的身份,柴从深也不敢为难她。可她,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真正的度牒给柴从深,在她还不知道卢荣干了何等龌龊事之前,她已经把这个局做好。只等柴从深和卢荣露出狐狸尾巴,她便能一网打尽。

        她并非为了谁,也并不是想讨好任何人。在她的心中,是非曲折,自有她自己的判断,不受他人左右。即便她尚且自身难保。

        素馨的状态比昨日好了一些,弃之同她一起用了朝食,她吃了不少,清亮的眸子仍是一派纯真。但愿过些时日,她会忘记这段痛苦不堪的经历,还是那个天真浪漫,不知世事的痴儿。

        “小馨儿那日去找哥哥,可哥哥在喝酒,和一个身着白衣的姐姐在对饮。姐姐长得真标致,小馨儿从来没有见过女子像她那般,就像是天上的仙子。小馨儿就一个人走了,然后就遇到了坏人,他打我,还掀小馨儿的裙子……”素馨面露怯色,“那个地方,小馨儿不要去了,哥哥你也不要住在那里,有坏人。”

        弃之跌坐在地,心若刀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曾想过却是因为他的纵容和放任而让素馨遭此大难,甚至他还推波助澜。

        一醉酒坊并非普通酒坊,做的是皮肉生意,进出皆是恩客,但素馨向来像自家一样来去自如。蕃坊之内都知道素馨是蕃长之女,还是个痴儿,从来不会对她起了歹意。

        可他全然忘了卢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

        “小馨儿,哥哥,哥……”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落荒而逃。

        弃之陪了素馨一整天,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耐心地陪着,直到她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虫鸣声声,热浪不减,可他的心却已然荒芜一片。

        弃之路过一醉酒坊,只在门口望了几眼,便转身离开。他步履坚定地走到城西沈家,敲开偏院的门。

        阿莫应门而来。偏院的门没有宵禁,人来人往都是客。

        “听闻沈家偏院可以白住,你看小可是否也能借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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