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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入山林


“因为……山中有鬼……”

老人话音一落,分明已是暮春时分的林中骤然起了一阵阴风。山林呜咽、树叶沙沙摩挲,通往村外的那条路忽然就变得像一条极为狭长的舌头,等着把行路人卷入不知什么奇诡之物的腹中。

“呵,”哪知徐慕雪不惧反笑,朱唇皓齿惹人眼目,“鬼?我倒是真的见过。”

北国兰达的武安公主阿史那·哈尔——便是徐慕雪本人——十三岁时曾因与父皇赌气,孤身踏马向北,十日后在极北红莲大地狱边境的冷湖之滨偶遇一位结庐独居的男子。那人请哈尔饮热酒、食烤肉,又送给她一柄粗制的割肉短刀。二人共处三日,男子教了她一些武艺和民歌,哈尔临行之际向那位男子询问姓名。

男人答:“我无名无姓,是南国冻饿鬼而已。”

徐慕雪只当他玩笑,纵马回宫后与父皇讲述北行见闻,并将男子所赠劣刀展示。哪知抽刀出鞘,手中竟是一柄通体晶莹、泛着冷冷寒光的玄冰宝刀。阿史那·步叶大惊,随即遣勇士十五名前去湖畔寻那位男子。

众人按图索骥寻到冷湖之畔,只找到一座无碑荒冢……

见徐慕雪竟面露冷笑,老人惊讶她竟是女儿家之际有些恼怒,以杖击地怒斥道:“那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是山鬼!将行人开膛破肚、掏心挖肺的山鬼!我们村中上山砍柴的男子已经不止一次遇见过行路人惨死的尸首,还有人亲眼见过那个山鬼!姑娘岂能以性命为儿戏!”

见老人义正言辞,徐慕雪收敛笑容看向白泽。

白泽下马,冲老人行了一礼:“老丈是此村里正?”

老人闻言正襟回礼:“老朽正是安乐村里正。如公子所见,村里正闹大瘟,老朽与村中老人寻遍土法,如今总算初见成效,已经不再死人。我见公子往山里去,所以特意赶来告知。”

“这山鬼是古来有之,还是外来妖邪。”

“是个自外而来的祸事,老朽年轻时还不曾见过,这么算来……”里正垂目思量,“也有十多年了。”

白泽点了点头:“多谢相告。方才我行走村中,虽然死气仍重,但已隐隐显现生机,想必疫病不久将消,老丈可让村民寻烂泥塘中芦苇根,洗净切碎丢入各家缸中饮其水,虽不能根治病症,至少可绝疫病再传。”

里正老人再拜:“多谢公子。只是……老朽还有一事想恳求公子帮助。”

“老丈是要我去林中杀鬼?”

徐慕雪闻言在背后瞪起了眼睛——她还从来没见过白泽这么主动找事做,这是心生怜悯还是性情大变?

里正被白泽的话吓了一跳,诚然他看见了黑马上长剑,也看见了白袍腰上短刀,可凡人岂能胜鬼神?他可没想到眼前年轻人开口便是如此大的气量,连忙摆手:“不不不,老朽不敢烦劳公子赴险,只是……村中有一户,就是那个——”

老人说着抬手指向村里,白泽眼尖,看见一户人家的门框上挂着个玉石簪子,那簪子品质算不得上乘,工艺更是粗糙,在山风里轻轻摇晃着,萧索至极。

“那户人家的男人,两年前南征战死沙场,只有同营的一位袍泽送回了那只簪子,是用军饷买给他妻子的。”里正面带哀伤,看来对那位战死疆场之人印象很好,“可是几天前,那家的独子在山里走丢了,五岁的孩子啊,他娘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村里青壮不是感染疫病就是畏惧山鬼,都不敢去山中寻找。公子若是不绕道……就请随便找找,若是有幸找到,即便是尸首,也望能……”

老翁说不下去,只得向白泽再拜。

“官府的人呢,为什么不派兵捉鬼,也不拨钱赈灾。”

“唉,荒僻小村,边远乡民,不到一百户人家,死绝了也就死绝了。官老爷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管我们呢。先前,倒是也让村里后生去县衙求救,结果反被斥责上个月税银尚未交齐,说是南方战事未平,边疆将士为我等贱民浴血奋战,岂可拖赖税钱,又来无事生非……”

白泽听罢默然,片刻后又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叫还魂,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结果听见他娘哭又有了气,叫还魂。”

“知道了,”白泽翻身上马,“如果明日此时我没有回来,便是不会回来了。”

说罢,白泽驱马前行,徐慕雪随其后。老者目送二人远去,冲他们背影又深深一拜。

二马渐行渐远,村里居民这才三五成群探头出来,逐渐向老人这边聚集。一个年纪不小的妇人问道:“刘叔,那两人真的会去找还魂?我不信咧。”

老人反问一句:“那能如何?你家春生倒是没有染病,你让他去山里找吧。”

“哎!那可不成,那山里有山鬼嘞!我家春生是独苗,可不能出事嘞!”

“自己既然不做,就别去疑心别人了。”里正语气平和,只是瞥那妇人的眼神里是压不住的怒意,瞪得妇人往后缩了缩。

老人身后,一个面带病容却眼神熠熠的年轻人咬了咬牙:“要我说,就该截下那对男女,抢了钱财和马匹,去城里换药!”

“混账!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谋财害命,寡廉鲜耻,与禽兽何异!”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廉耻。”年轻人对里正的训斥嗤之以鼻,转身离去。众人见状议论纷纷,各自散去。徒留老人一人独立村口,面色凄然。

“唉!当年若是能将学堂开起来,想必今日便不会有人说出这种话……”

……

入了林间山径,徐慕雪才开口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殷勤?”

“对啊,你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今天怎么还主动请缨杀鬼?”

白泽望着前方阴蒙蒙山路,双目沉沉,思绪已经飞去了别处。

“可能是因为想起个人来。”

“谁啊?你爹?”

白泽摇头:“我爹有才,也有胆气。但并不可敬,反而可怜。”

徐慕雪哦了一声,忽然对白泽的身世有些好奇:“以你的本事,如果在军营里少说也得是个将官,你父母兄弟呢?”

也许是追忆故人让白泽打开了话匣,他在马上颠簸摇晃着,缓缓答道:“我父亲因为一亩三分地的事情被我叔叔打杀了。白山之乱时国破家亡,我兄长在幽云军中任要职,我和我娘得以随行。我十三岁上战场,也曾中军护主将,也曾提刀取人头,也曾剑下搏生死,也曾官拜牙门将……后来军中出了变故,我兄长遇害,我与母亲在乱军中冲散,没有了她的消息。”

白泽的记忆被刀光剑影刺痛,身子颤了一下:“家里还有几位兄长,音讯全无,想必已经死于乱世刀兵。也罢,生未必乐,死未必苦。”

徐慕雪面露愧色,可要想找补也根本无计可施,只得用满怀歉意的眸子一直瞅着白泽。白泽注意到她的目光,摇头一笑:“你不用抱歉,事已至此,又不是你不提它它便不成真。你身居兰达不知这国内离乱,二十年国战,天灾人祸,十室九空,家破人亡的又岂止我一人。苍天开眼,留我一命不至灭我满门,该好好活着。”

徐慕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严肃神色看来竟有些滑稽可爱:“是,该好好活着!”

安乐村坐落在这片密林的西面,向东出山则要横穿树木最为茂盛、最为人迹罕至的深林,豺狼虎豹、山猪熊罴之类横出拦路,大有可能。

层林簇拥,枝丫交错遮天蔽日,山路之中愈发昏暗阴沉。斑驳日光偶尔随山风摇曳树杈而投射在地,千姿百态,如撒金钱。

一股凉风吹拂徐慕雪脖颈,令她忍不住浑身打颤道:“没想到林荫山道竟然会这么冷。”

“干冷摧肤,湿冷入骨。此处林间水汽丰沛,冷意穿透衣衫,确实让人觉得不舒服。”白泽说着,将身上黑袍脱下来丢给了徐慕雪,“气沉丹田,双手托天可理三焦,强心益肺,气血游走自然暖和。”

徐慕雪也不客气,披上白泽的黑袍,两手交叉揪住衣襟将自己裹紧了些:“原来你们是这样让身体变暖的。”

白泽问道:“兰达是怎样?”

“唱歌。”

“嗯,也不失为良策。”放歌可舒胸中闷气,可引五脏共鸣,可在一张一弛之间引导气血上下流转,确实是活血暖体的不错办法。符离人歌喉辽远高亢,似能直上云霄而通神灵,为中原轻歌曼语所不能及,这与北地天高地阔、地广人稀有很大关系。

不过白泽不希望徐慕雪这个时候唱歌:“深山密林,若是唱歌引来了豺狼虎豹反倒麻烦,还是算了。”

本来还想一展歌喉的徐慕雪闻言吐了下舌头,为失去一次惊艳白泽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不成想林间忽然生风,遍野草木忽然齐声响动,刷刷声不绝于耳。徐慕雪坐下白马飞雪受惊,惊声啼鸣。黑马墨云倒是依旧闲庭信步,踢踏四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龙生雨,虎生风。此处林间忽起大风,只怕来者不善。白泽拔剑出鞘,陈王临阵寒光划破林间阴霾;徐慕雪伸手抚摸惊马,同样拔刀出鞘。

忽然一瞬,斑斓猛虎跳出齐腰草丛,直扑徐慕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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