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赞美太阳

继铜色的天幕，是灰沉的苍穹，夜迈出一步。

天空的黑暗降临在人间的黑暗上，重叠、纠缠、融合，变成更加深邃、更加恶毒的泥沼。

粘稠的迷雾中带着腐烂的臭味，深渊里伸出几万双粘连着烂肉和腐泥的手，寻觅着于此地行走者的脚踝，想要指引他们去往遍地流淌美味汁液、让人欲罢不能的地上天堂。

看那沉溺于x欲的天使，他把野猪压在身下施暴；看那微笑着的魔鬼，他把利刃背在身后，那微笑对万物一视同仁。

哦，还有那些迷路的羔羊们！泥沼里长不出青草，你们只能饿死！

怀孕的恶魔在啃食它们的尸体，又有新的天使从那尸体撕裂的腹腔中钻出来，张开了鲜血淋漓的羽翼。

这是哪？

这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这里便是人所能见的一切真实。

呼——

一阵风吹来，卷走了带诗人诺艾尔混乱思绪里那不断爆发的灵感。

他回过神，左右看了看。

没有天使，没有魔鬼，也没有小羊羔。

只有一个穿着薄纱黑袍身材佝偻的老人和趴在他肩膀上打哈欠的黑猫。

而他，一个叫诺艾尔的人，正和他们并肩走在深蓝的夜空下，在昏黑的街道寻觅。

这里是王都黑街的两条背巷之一，夜莺街。

是的，诺艾尔又被尼古拉拐上了贼船。

并不是这位伟大的炼金术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而是那该死的神秘世界像一个脱光衣服的美人般毫不费力地撩动了少年的心。

之所以他们在夜莺街碰运气，而不是去鬼哭街的地下角斗场不劳而获，则是因为尼古拉想要更新鲜的尸体。

角斗场处理尸体的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是不需要时间的，败亡者的尸体一般会在场上躺一会儿，作为胜利者的勋章和奖杯，一次性的。

而刚好，诺艾尔想起了上次和费利克斯在夜莺街的遭遇。

要不是那天晚上亲眼所见，他都不知道现在夜莺街的尸体处理变得比扔垃圾还随意了。

“运气好的话，会有人在我们面前扔个麻袋；女神眷顾的话，那麻袋里是刚死的新鲜货；命运恩宠的话，她甚至还可能是活的。”

诺艾尔语气平淡地猜测着可能发生的情况，一旁的尼古拉眯着眼睛，和他肩上的黑猫巴特一样。

不过诺艾尔知道他是在专注地留意着附近的动静，至于那只猫，天知道它在想什么。

夏日的夜风微凉，夜莺的歌声悠扬。

啊，一只夜莺唱到了高潮，戛然而止。

诺艾尔和尼古拉同时停住脚，黑猫巴特睁开了黑溜溜眼睛……嗯，和没睁开也没什么区别。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之后，像是举行了什么诡异的仪式，黑暗深渊中厚重的大门开启，狞笑着的魔鬼给了邪恶的巫师奖赏。

啪嗒，一个麻袋，还动了一下。

尼古拉转头看了一眼诺艾尔，诺艾尔耸了耸肩。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竟能如此相像？”

“不能说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诺艾尔叹了口气，不再和老炼金术师闲扯，径直走过去扛起了麻袋。

然后两人继续往前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情平静，不过他们脚步变快了，也不再留心附近的动静。

命运的赏赐是有限的，贪婪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三个黑街小贼……嗯咳，一个老贼，一个小贼，还有一只猫。

他们快步走着，脚步如风，慢慢变成小跑，漆黑的身影在夜莺街黑暗中夹杂昏黄灯光的路面上穿梭。

无处不在的优美歌声在为他们伴奏，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像是一出节奏变化飞快的舞台剧。

诺艾尔心底里是很紧张的，紧张而兴奋。

不过这倒并不是因为在黑街偷了具尸体这种小事，而是今晚他的直觉告诉他，尼古拉的实验可能有飞跃式的进展，他可能亲眼见证禁忌级别的炼金术……

或者是巫术？死灵法术？管他呢。

踏！

深邃的黑暗中，诺艾尔忽然重重踩住了脚，他反应很快，没有撞上前方拐角处突然钻出来的一道身影。

不过这种突然拦路的行为还是让他感觉很不愉快，不管这是巧合还是蓄意。

他抬头看去，没有扛尸体的那只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上，打算给对方一点教训。

开玩笑，黑街街霸那是说说而已？

“你们在干什么？”

面前的人身高和诺艾尔相当，体型魁梧，但隐藏在了黑色红镶边的宽大斗篷之下。

可那声音却是清越的女性声线，一时让人联想到肌肉嘤嘤怪，一阵恶寒。

视线往上，诺艾尔看到的是在远处油灯投来的微弱光芒下，闪过一缕寒芒的银制鸦嘴面具。

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上半部分，那里没有目缝或者圆边的网状目孔，一张光滑的无脸面具。

嗯……即便是异端审问官也不会戴这么诡异的面具，因为他们也是人，需要依靠眼睛看路。

等等，异端审问官？！

诺艾尔目瞪口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梳理一下情况。

一个扛着尸体的法兰贵族骑士，很英俊；一个老炼金术师，很邪恶；一只黑猫，很蠢；一个少女音异端审问官壮汉，很……

啊这……垂死病中惊坐起，瞎耗子撞上大猫咪。

一时愣神之后，诺艾尔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寻找对策。

表面上这是个死局，实际上……总而言之，有必要先表明一下自己虔诚女神信徒的身份！

女神教会常用的祷告词是什么来着？

诺艾尔略一思索，眼中精光一闪，身体顿时立正、双手五指并拢双臂向上斜举！

“赞美太阳！”

啪，伴着他的动作，装着尸体的麻袋落到了地上。

诺艾尔感觉这位异端审问官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指了指他，头却转向了边上的尼古拉。

“异教徒？”

大炼金术师尼古拉摇头叹气，诺艾尔冷汗直下，黑猫巴特又开始打哈欠……哦，麻袋还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空气陷入沉寂，没有多余的声音，如同一出诡谲怪诞的黑白默剧。

所幸，这让人窒息的尴尬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他是我的助手，还有巴特也是。”

“喵呜～”

随着尼古拉的说明，巴特很配合地叫了一声，诺艾尔也放下了双手，警惕地后退了两步，手再次摸向腰间的剑柄。

不过尼古拉挥了一下枯瘦的手臂向他示意，诺艾尔这才打消了先发制人的念头。

“‘求真者’尼古拉·尤利西斯，你在试探圆桌会议的底线吗？”

异端审问官大人……小姐？

总之，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麻袋，仿佛有某种魔力、语字间都像带上神圣梵音的声音再次响起。

尼古拉对此只是一声冷笑。

“底线？我喜欢跃过底线踩他们的脸，我正在这么做。”

“异端！”

凌厉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剑直指尼古拉的咽喉，审判即将落下，但老炼金术师对此不为所动，那双灰暗浑浊的小眼睛里连一丝异样都没有。

“畏惧真实的胆小鬼，自欺欺人的可怜虫，你们除了利剑与火刑架，还有什么？”

“意志，信念，崇高的理由。”

尼古拉摇了摇头，花白的胡子也跟着晃动。

“那些能让你们去死的东西无法动摇我，而让我愿意为之而死的东西，你们听不见、看不到、理解不了。

异端？邪道？无所谓。

我只愿一个人品尝这道路尽头的甘美，别人愿来便来，不愿来便不来，拦我……便死。”

苍老的声音很平淡，但却蕴含着力量，仿佛风平浪静的深海，平静中孕育着吞噬天地的惊涛骇浪。

那位异端审问官似乎为尼古拉的决绝所震动，半晌没有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尼古拉叹息着朝她摇了摇手。

“走吧，别管我，你的麻烦还在等着你。”

这句话说完，两人又沉默地对峙了良久，最后，异端审问官转身往来的方向离开了。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诺艾尔浑身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不由他不紧张，异端审问官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们是女神教会最锋利的剑，受宗教裁判所节制，由惩戒骑士中的精英选拔而来。

大陆上流传着一句话：“一个惩戒骑士抵得上十个法兰骑士”。

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足以说明问题。

每一个异端审问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身经百战，手上染满了异端分子和恶魔崇拜者的血。

考虑到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秘侧，这群教会刽子手很可能还拥有超凡力量并且精通于对付此类人物……或怪物。

当然，最糟糕的是，异端审问官权力很大，他们负责搜寻、查证、逮捕、就地审判、就地处决的一条龙服务。

也就是说，今天这位异端审问官在遭遇如此可疑的情况下，直接拔剑砍了他们也合情合理，事后只需要写一份千篇一律的审讯报告给裁判所就行了。

“就这么走了？”

诺艾尔错愕地问道。

他转头看着尼古拉那张老脸，从未看得这么认真。

今晚的事情发生后，白痴也知道这个老炼金术师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诺艾尔在期待他说出些什么。

嗯，现在他已经开始回想尼古拉平日里胡说八道的内容了，决定回去之后就拿个小本本记下来，说不定以后用得着。

“走了。”

尼古拉也看向诺艾尔，无奈地耸了耸肩：“她是个可怜人，相信命运，服从命运，却又在反抗命运。呵，在泥沼里挣扎的人类啊，恶魔啃食他们，天使唾弃他们。”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能吓跑一个异端审问官，她不是假的吧？”

“别管这些。”尼古拉不耐烦地打断了诺艾尔，然后指了指地上的麻袋，“快点，我们的夜晚还很长。”

看着急躁起来的老炼金术师，诺艾尔撇了撇嘴，弯腰扛起尸体。在跟上已经走远的尼古拉之前，他看了一眼那位异端审问官离开的方向。

阴暗的小巷仿佛通往地狱的门户，尽头耀眼光芒中是恶魔们的狂舞。

“不管怎样，赞美太阳。”

诺艾尔闭上眼，满面虔诚。

不赞白不赞，反正这个世界的女神教会走的是宗教宽容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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