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罪恶与风

“你到底……”

费利克斯深吸了一口气，抚着因惊骇而心脏咚咚狂跳的胸膛，直到现在情绪也完全没能平静下来。

他无法理解诺艾尔的淡然和漫不经心，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自己曾一度以为非常了解的挚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

这个时代暴徒横行，规则与秩序只是用来约束底层。

即便从小生活在王都这样繁华的地方，费利克斯也亲眼见证了无数暴虐，那是纯粹的力量压迫与血淋淋的弱肉强食，这些东西其实从未远离他的生活。

但他一度以为，自己是离这些东西很远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遥远——即便近在眼前，它也不会跟自己有任何关系。

费利克斯并不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贵族，不喜欢用暴虐和恐怖的手段来展现自己的力量，他只是沉浸在自我享乐的生活方式中，除此之外，不打扰任何人，不牵扯任何麻烦。

但今天，诺艾尔在他面前轻而易举的杀了三个人，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就算受到挑衅，教训对方一顿也已经足够了吧？

费利克斯想不通。

想不通诺艾尔为什么可以对此毫不在意，想不通他为什么采取了最暴虐的手段来解决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你都干了什么，你杀了三个人！”

好半天，费利克斯混乱的思绪终于恢复了点，随即便大声质问着正蹲在尸体边搜刮的诺艾尔。

“外地人。”诺艾尔撇了撇嘴，“就凭下城区的那个废物治安官，给他十年他也查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你……你为什么能这么不在乎？”

“那你还要我怎样，弹着钢琴唱‘妈妈我刚杀了个人’吗？”

“是三个！”

“好好好，三个。你有力气在这废话，不如快点帮我把尸体沉到河里去。”

诺艾尔不耐烦地边说边摘下了尸体系在腰侧的铁质覆面骑士盔，然后戴到了自己头上。

同时，他把对方的家纹罩衣也脱了下来穿到了身上。

那是红底白蔷薇的纹章，染上的血迹不太明显。

“你在干什么？”

“你干坏事的时候喜欢露脸吗？”

诺艾尔没好气地说道，随即指了指最远处的尸体。

费利克斯咬着嘴唇嗫嗫喏喏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转身去拖尸体了。

无论如何，诺艾尔都是他的朋友，他不会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正义感而让挚友被治安官抓上断头台。

这里的货箱暂时完美遮掩了凶杀现场，入港的货船似乎没几个水手，船长早早走掉去寻找搬运工下货了。

自然，从货船上下来的这几个外地骑士明显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不然他们也不会因为挤了一路货仓而脾气暴躁了。

诺艾尔看着手里意料之中干瘪的钱袋，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比这冷清的角落繁忙得多的另外几个码头，然后一脚把尸体踢下了河。

绑了石头的尸体扑通一声入水，再也没有浮起来，在水中弥散开来的血迹也很快被船只带起的波浪荡散，消弭于幽深而寂静的河面。

诺艾尔静静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身上的纹章罩衣，隐藏在头盔面甲下的脸上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笑意。

“普瓦图公爵领的小贵族，运气不错。”

呲——呲——噗通！

费利克斯拖来尸体扔进了河中，然后在一边双手撑住膝盖喘气。

他的体质没有弱到干这点力气活便气喘吁吁的程度，但庞大的心理压力让这位伯爵家的小少爷本能地渴望呼吸更多的空气以保持大脑的冷静。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诺艾尔，诺艾尔也看向他。

两人什么也没说，好像突然变得默契起来，一同清理四周的血迹，磨灭凶案现场本就不多的痕迹。

至于尸体被发现这事诺艾尔倒没有考虑太多，法兰的王都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除了处于国王的宫廷卫队卫戍区范围内的上城区，其他地方的治安很难说得上平静。

每年被沉河的尸体少说也得有百十来具，虽然大部分贡献者是黑街的不法之徒，但很明显下城区的人也不尽是温顺的小绵羊。

王都的治安官和其他地区的同行区别不大，都是典型的摆设，抓盗窃犯倒是一把好手，可对于凶杀案一般都查不出半个屁来，更不要说凭借一具泡烂的尸体来一场侦探小说式的追凶了。

他要真有那个心，现在就该去黑街从街头抓到街尾。

处理完现场，诺艾尔与费利克斯一前一后从河港北侧的街岸离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渐渐西沉的太阳拖长了斑驳灯塔的黑影，它像时钟的指针一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移动，遮挡住了被水冲洗之后依旧有些泛红的地面……

阴影之中，一名有着栗色长发和漂亮棕色双瞳的少女骑士缓步走出，然后在某个恰好的位置停住，沉默地注视着那些杂乱堆砌的货箱。

好一会儿之后，她那仿佛凝固的视线才跃动了一下，看向宁静的罗纳河。

少女依旧沉默而安静，似乎短暂的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她走向港岸，在边缘处蹲了下来。

港口边岸由石砖堆砌而成，平整方正，离夏季的河面大约有两腕尺左右的距离。

于是骑士少女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单手持握，将剑尖伸入了水中。

哗——

冰冷的剑刃轻轻划破水面，荡漾的波澜层层叠叠递向远方。

少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也没有一丝波动，但她却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

结合现实做出有理有据的推理，她看上去像是……嗯，是在玩水。

又过了一会儿，少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歪过头，偏马尾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庞，明亮的双眸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河岸街。

斜射的阳光拖长了岸边围栏的影子，它们整齐得排列在铺石街道上，像是墨笔画出的神秘符号。

一阵风吹过，街道两边的花坛中花草摇曳，影影绰绰、沙沙轻吟。

不知什么时候，岸边已经没了少女骑士的身影，只有波澜未消的河面依旧荡漾，夕阳给罗纳河洒下的一层金沙也跟着流动起来，光彩熠熠。

……

另一边，完全没有觉察到某个跟踪者的诺艾尔已经在渐入夜色的天空下径直走到了黑街，

他的脚步越走越轻快，身旁费利克斯的脸色越走越难看。

夕阳落尽，半边天穹染上幽蓝，依稀几点不知名的星辰点缀其中，仿佛主司黑夜的月神已经轻挥纤手，开始编织令人迷醉的夜空。

而另半边绛色的天空也在神明的荣光下整齐褪去，如少女身上轻薄的纱衣缓缓落地。

诺艾尔走在入夜之后反而开始热闹起来的黑街，支起头盔的面甲，仰头凝望半边夜空，静候夜色吞没这条充斥着罪恶与欲望的不法之地。

王都蒂雷纳的黑街相当出名，这里是无序之地，是拥有力量者的自由之城。

而对随命运漂浮的弱者来说，它既是地狱，也是试炼场，习惯之后，它甚至还算是个不错的容身地。

毕竟弱者的世界永远残酷，无论在什么地方其实都如同身处炼狱，至少在黑街，在这黑暗的阴影之中，他们有摇身一变成为加害者的机会。

黑街没有具体的名称，这方街区本不在王都的规划之中。

它是天地之间的巨大沟壑所催生出来屏障，是黑与白、善与恶、污浊与纯洁交织的风暴之地，是这世间无数种人性轮番登场的大剧院……既混乱无序，也美得独一无二。

嗯，抛开那些跟黑街本身一样混乱的比喻，从现实意义上准确地说，它就是一个处于贫民窟和城市街区夹缝中的中间地带。

自古以来，废物治安官都管不到贫民窟，那里罪恶如杂草丛生，抢劫盗窃、斗殴杀人、走私活动、奴隶买卖、风俗业……总而言之，拥有着一切秩序的光明下所没有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这令人向往，于是黑街诞生了。

生活在白的世界里的人们渴求黑暗，所以他们默许了黑暗的侵蚀，打造出了一个比黑暗之地更黑暗、也更繁华的游乐园。

黑街有一条宽敞的主街。

这里的走私商店能看到稀奇的异域货物，宝石、香料、弯刀和小麦肤色的奴隶；

这里的炼金屋不时幽光闪耀，空气中弥散着药草和黄金的味道；

这里的销赃商店血腥味浓重，琳琅满目的杂乱商品中偶尔能看到猩红的血迹；

这里的赌场热闹非凡，疯狂的嘶吼和欢呼声中偶尔夹杂着某个倒霉鬼被扔出门外的惨叫。

当然，这里最多的还是兼顾风俗业的旅店、酒馆和澡堂，穿着紧身露胸衣的娼妇会在门口揽客，花枝招展的她们就是最好的招牌。

雇佣兵、商人、有体面工作的市民、寻欢作乐的贵族，这里是所有付得起钱的男人们的天堂。

除了夜景繁华的主街，两边还有两条昏黄灯光中黑暗间布的并行巷街。

一条叫“鬼哭街”。

那里的地下水道直通罗纳河，是杀人抛尸的圣地，帮派仇杀的战场。

同时还有各种规模的地下角斗场遍布，能看到天南地北的奴隶战士们挥洒热血以命相搏，胜者赢得一切，败者半小时后就能在罗纳河里漂起来……

据说场上观众喝的劣质葡萄酒就是用河水酿造的，哈，美妙的自然循环。

另一条巷街是“夜莺街”。

那里的大小不一的小院里禁锢着许多脸蛋姣好、身材曼妙的少女。

有落魄贵族的千金、有欠债抵押的商家女、有贫民窟的孤儿，甚至还有奴隶贩子不远万里拐来的异域人。

娼妇是个技术行业，从业者需要一些“培训”，或是用鞭子、或是用药物。

总而言之，这条街总是会传来不幸的少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嗯，就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

在这个由乱七八糟的地狱碎片拼凑而成的怪诞罪恶之地，甚至还有一座废弃的教堂。

诺艾尔现在就停在了这里，看着残破的祈祷厅愣神。

女神教会的神官们当初认为三女神不分男女、贫富、贵贱，平等地庇护所有人。

为了践行这一真理，他们把教堂修在了黑街，因为旁边就是贫民窟，他们在这里能帮助到许多需要帮助的穷苦人。

然后……

然后他们搬走了。

但诺艾尔觉得，其实当初神官们的想法一点错也没有。

若论来往人员的复杂性，法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王都黑街了，上到气质闪耀的王公贵族下到卑微进泥土里的贫民窟贱民，都是这里的常客。

若是女神真的平等，她该降下天火烧死这里所有人。

这时，一个头戴黑色兜帽、身着宽大斗篷，以无目鸦嘴面具遮挡面容的神秘人物从长出杂草的祈祷厅一闪而过。

身形像鬼魅一样模糊、如夜风一般迅捷。

费利克斯看到了，而诺艾尔正在怀疑自己看错了，毕竟这身装束……

“异端审问官？”

“看错了吧。”诺艾尔耸了耸肩，否定了费利克斯的猜测。

“要是真的有异端审问官住在这儿，他怕不是能从街头审到街尾。”

“也是。”

费利克斯点头认可了诺艾尔的说法，然后神色古怪地看向悠然自得的同伴。

他们从上午逛到了晚上，老实说，费利克斯脚已经走麻木了，他现在不在乎诺艾尔要干什么正事或者还会有什么超乎常理的行动，他只希望今天能快点结束。

一边的诺艾尔却好像没注意到这怨怼的目光，专注感受着时间缓慢流淌。

夜临昼尽，天穹完全被深蓝夜色所掩盖，点点星辰次第闪烁，一轮白月半倚天边。

夜空、黑暗、罪恶与欲望、深渊与天堂……

“费利克斯，看这黑夜，多美的夜。”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视线越过废弃教堂的青铜钟塔望向夜空，不自觉地张开了双臂，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双眸闪亮：

“失望之中孕育着吞噬一切的希望之火，

死亡，土地，以及我们的仇敌，

都将蒙上这黑夜单调的色彩。”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诺艾尔展开的双臂，卷上天空，仿佛吹动了夜色，模糊中似乎能看见深邃的黑暗在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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