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一）

传闻四百年前宋潋滟还没当上鬼王一统鬼界时，拜的是名门正派，修的玉衡天除鬼道。

        至于后来因何叛出师门，沦落鬼道，便无人知晓其中秘辛了。

        只听说跟她那位性情刚烈的大师姐脱不开关系。

        可不论如何，宋潋滟都是三界至今最受欢迎，最讨喜的一位鬼王。

        旧任鬼王驱使众鬼，涂炭生灵，血雨腥风，这位一样不沾。

        就连当初泥犁山鬼界破开，新王诞生，众鬼才狂喜了不到半日，又被重新压回山中，规规矩矩当回了死鬼。

        时间久了，便有人猜测：“宋潋滟入道既是拜入玉衡天名派，根正苗红过，大概不会疯得太难看。”

        但一想到当初惨死在她手中的，就是与她识于微时并施以援手的大师姐二师兄，其丧心病狂的程度又迅速将诸类议论打消了。

        三界就这么猜疑着，提防着，竟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四百年。

        直到有一天，宋潋滟不知抽了那股子疯，挟裹一身无间鬼气，闯上了天界。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三界震惊了，纷纷观望猜测：莫非这位鬼王终于要继承前辈遗志，打算与天界一争高低了？

        泥犁山内的鬼兵鬼将们一脸麻木：“无所谓了，大王她动辄发疯。”

        只是这把作了个大的。

        宋潋滟一路踉跄着，站定在了元初仙道的仙府门前，浑身被天界金光怒照，一双素手烧成了白骨，紧攥着一根洁白无暇的寒玉簪。

        虚弱道：“我来找个人。”

        大家心下雪亮了。

        不需谁提点，定然是找那位与她仇怨甚深的大师姐，傅清鸿。

        仍是传闻。

        宋潋滟年少时家道突变，流落到街上，过得十分落魄。

        兴许是富贵时施粥济贫修下了造化，有幸与一路下山除鬼卫道的玉衡天山派大师姐傅清鸿、二师兄花景明结识了。

        三人年纪相当，一面如故。

        又阴差阳错，发现了她难得一遇的修道天赋。

        这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傅清鸿当即回禀师门，一番央求，破格将其收为入门弟子。

        一朝麻雀变凤凰，可以说那时的宋潋滟一切都是傅清鸿给的。

        但她绝不会想到，这一善举，为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恩将仇报的魔鬼。

        二师兄花景明，品貌非凡，加之流落街头时的救助，让宋潋滟对这位师兄生出了爱慕之情。

        但在所有人看来，傅清鸿与花景明二人青梅竹马，宋潋滟根本就是横插一脚，其心思使她在同门之间很不受待见。

        这也为她叛出师门后的报复种下了恶根。

        又过了几年，鬼道将开，玉衡天山派前往泥犁山镇压，宋潋滟误打误撞发现了镇山鬼印。

        这鬼印极为特殊，人看不到，鬼摸不着，因此才镇压多年风平浪静，可坏就坏在，宋潋滟竟然是鬼王遗脉，看得见，摸得到，更可怕的是，她拿得起来。

        同门多年倾轧，爱而不得，长久挤压的怨恨就此爆发了。

        宋潋滟成为鬼王后，报复的第一刀，就挥向了师兄花景明，得不到就毁掉，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傅清鸿与宋潋滟拼死一战。

        香消玉殒。

        任谁听了不骂句：“狗血！太他妈狗血了！宋潋滟就是个狼心狗行的大祸害！”

        也偶有感叹：“少年时施粥的一颗赤诚之心，也没敌过一道歧途啊。”

        故事到此，还没能真正了结这桩冤孽。

        不然宋潋滟也不会突然闯入天界了。

        年少善举铸此恶果，给傅清鸿这位皎洁仙子带来了莫大的痛苦，直到死后，都不肯再见宋潋滟一眼。

        也就是说，她神魂俱灭了。

        哪怕宋潋滟想再施加报复，在泥犁山内与人界找了五百年，也没找到一丝游魂，一位转生来世。

        直到这天，她不知从哪得知元初仙道原本是傅清鸿飞升仙位后的引领仙尊，才擅闯上来，拿着那根傅清鸿遗留的簪子，说来找个人。

        结果可想而知。

        “可笑之极！”金光里传出一声怒斥。

        宋潋滟就这么被斥下了仙府，斥成了重伤。

        这日之后，宋潋滟像条嗅到了骨头的疯狗，养好伤风风火火闯上去，凄凄惨惨被打下来，反反复复，越挫越勇。

        轻些落得真火焚身，重时形体溃散，等个一年半载才能修回来。然后又是一位阴森佳人。

        如此维持了一百年，天界烦不胜烦，干脆点了十几位实力强悍的武神，带上超度法器，赴往了泥犁山要彻底除掉这位疯癫脱俗的鬼王。

        宋潋滟半道出家就以天赋惊艳，更何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一战打了半月，鬼界飘摇，最后以轰塌了半座泥犁山结束。

        宋潋滟终于被超度了。

        虽然后续除鬼补山忙坏了修仙界，但大家心里甜啊。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了。

        三界真正平静舒心了一阵子。

        好景不长，也就二十年吧。

        一年中元节，民间祭祖，流放河灯。

        有一孤苦伶仃的寒窗少年，这日无亲人可祭奠，书中颜如玉又与他相看两生厌，借酒消愁喝得大醉，逛到了一座郊野废冢前。

        墓碑实在破烂得看不出字了，但这不靠谱的少年非觉得此地长睡之人与自己前生有缘，掏出两枚铜钱置办了香火，很是像模像样地拜了一拜。

        当夜，阴风四起，雷声大作。

        宋潋滟又他妈复活了。

        谁能想到堂堂鬼王，坟冢竟然这么寒酸！

        其他人怎么想不好说，但天界那十几位武神脸都绿了。

        两枚铜钱，这也行？

        一众武神当即将掌人事的仙官请到了南天门，指着下界正伏在桌案昏头大睡的少年问：“这少年抽了哪股疯？还是宋潋滟的阴谋诡计？”

        仙官两手插袖，摇头道：“没抽风，也不是阴谋诡计，宋潋滟已经接近全疯，想不出计谋的。”

        “那怎么这么巧，偏偏复活了宋潋滟？”

        “因为确实前生有缘。”

        仙官叹口气道：“当年傅清鸿魂死道消，花景明却魂灵尚存，几番转世，有一世赶上当地时疫，宋潋滟带着鬼将去纳新，认出了病重的花景明，便将自己的魂灵分出了一部分助他躲过时疫。所以他祭的那座野坟，其实是他自己前生的，只不过同葬了宋潋滟的一部分魂灵。”

        众武神沉默了。

        但三界平静的日子就让这个不靠谱的少年给搅合了，武神们有些愤懑。

        “这少年坏了事，就罚他今年科举落榜。”

        仙官道：“即便不罚，他也原本要落榜。”

        “那就罚他孤苦伶仃，讨不到老婆。”

        “他现在也孤苦伶仃，三十岁才娶了亲，可后来也跟人跑了。”

        “……那便妻无所出，膝下无子。”

        仙官仍是摇头，愁眉苦脸道：“他夫人跑前，确实留了个相依为命的女儿来着，但三岁夭折，他为此伤心欲绝了小半年，又因□□羸弱，不多久便死了——您这是罚还是助？”

        众武神再次沉默了。

        这时，一道森然婉转的声音问道：“诸位可是知道我要来？”

        众武神陡然一惊。

        一片死寂里，宋潋滟浑然不觉，笑着抖抖衣裙上真火焚身留下的灰烬，神色无恙。

        看来这次复活，宋潋滟不仅更疯了，实力也更强了，连真火都奈何不了她。

        她凑近两步，好奇地问那位掌管人事的仙官：“我这位师兄怎么越活越倒霉了？唉，可有什么转运的法子？我向大家讨教一下。”

        各位武神不屑与疯鬼对谈，当即亮出神武，要与之打开。

        仙官忙挥手阻拦，回身对宋潋滟道：“本官确实是在等你，元初仙道知道你会来，命我在此等你。”

        宋潋滟微微一笑，并不意外。

        一仙一鬼破过云雾，朝元初仙道的仙府飞去。

        中途宋潋滟不忘问仙官：“我师兄是个好人，为何命运如此坎坷？莫非是我借他的残魂拖累了他？可我如今已收回了。”

        仙官淡然道：“人作鬼后前尘尽忘。你该知道，终是执念。”

        如果宋潋滟继续安分地做鬼王，引渡人间游鬼，看守泥犁山，三界才懒得追责她的过往恩怨。

        宋潋滟置若罔闻。

        元初仙道于混沌中修炼得道，是三界最初的一位尊长，上通天文，下识地理。

        此时仙府大开，本尊已等候多时了。

        见宋潋滟来了，请人坐下，亲自拿出几页经文残片。

        这是宋潋滟第一次见到本尊，与她预想的差别甚大，原以为会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没想到竟是个垂髫小儿的模样，脸颊微微鼓着，却神态凌然。

        宋潋滟饶有兴趣地盯了一阵，笑说：“不怪你喜欢傅清鸿，你俩确实有些像。”

        元初仙道瞥了她一眼，道：“我看过太多众生相，唯独看不透傅清鸿，原本她可以位列仙班，但我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她的灭亡。”

        灭亡，即是消无。

        宋潋滟本就不达心底的浅笑，彻底在脸上消失了。

        元初仙道将经文残片反复排列，最终定在了一组满意的顺序上。

        “你三番两次闹上来，大家实属无奈，已经找遍了天界。你以为傅清鸿不做鬼是不想见你，不轮回是躲着你，其实，她只是死透了。”

        “……”

        宋潋滟一脸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某一天里。

        然后慢慢地，她整个黑白分明的眼眸涌上一片癫狂的血红，剧痛难忍下，不禁低头伏在茶桌上缓解。

        再抬头，桌面上积了一片血泪。

        元初仙道：“你执念太强，大抵是要永存世间了。”

        “那就再超度我一次。”宋潋滟道。

        元初仙道摇头：“超度不了了，一百年来，你灵体受了天界仙气侵染，又几经复活，现在已经脱离了鬼的范畴，不人不鬼，不仙不魔，你现在只是一股执念。”

        不等宋潋滟开口，他继续道：“但我也不能任你疯下去，况且傅清鸿身上的迷雾我确实很好奇。这些经文残片，是我在混沌中修炼时听到的天道真理，原始，且异常危险。连我现在也不能完全参悟。”

        “但它可以送你回去。”

        “可愿意一试？”

        宋潋滟警惕地盯着元初仙道，直到确定他说得是真的，眼里才敢放出一丝经年不见的光亮。

        像在寒夜里跋涉无止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簇火光。

        不论是投身希望，还是飞蛾扑火，至少，寒夜结束了。

        元初仙道念诵起大段艰涩拗口的经文，仙府内金光大涨，掠人眼目。

        宋潋滟感觉自身即将离去前，忽然道：“我师兄他……”

        元初仙道摇了摇头：“并非是天界干涉后的结果，而是你那位师兄，本就这么倒霉，说实话，整个天界都为他的倒霉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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