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梦留风 序：易损物 3

　　我的生活被注入了新的血液，因为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我的小说也成了谈恋爱的工具，彻底完蛋掉了。当时我们是这样利用这个工具的，每个人写一晚，也就两三个段落，第二天拿给另一个人写。两人想法不同，又都不肯按部就班，故事总在无情飞跃。她可能是想激怒我，但我只想谈恋爱，去他妈的小说，每天写一个精神病人，我还不如写作业。我们每星期能制造一两千字，我之前写的部分，故事里的人像活在云里雾里，自以为是，又不明所以，呈现出一种莫测的困境，章节名叫做树屋。她加入以后，接下来的一章就变成了女主角的第一人称，老想着自救于水火，每每有转机，又被我打压回去，成了西西弗斯一般。

　　与此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进行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游戏：上学时要在同学面前保持普通的同桌关系，也不知为何。这样一来白天晚上两种模式，几番出戏入戏，莫测不已。傅敏同学的美貌获取了一些青春期少年竞相追逐，她回绝时装好人的表现越来越入戏，我也就越来越有得逞感。在暑假到来时小说交到了她手里，她打开一看，上面赫然画着一个奥斯卡小金人。

　　那是我印象中最难熬的一个假期，长日难耐，任何作为都没有真实感，只盼望着早日开学，回到一个甜美的位置。我们却开始进行另一种揪心的游戏，名为我不主动联系你。我每天在家里看大量电影，刚进入能分辨好片坏片的阶段，就开始装臭嗨，看掉了一大波英国老导演，用完全不能带来心情起伏的黑白片消磨着炎热的假日。

　　开学前傅敏战败，率先给我打了电话，问要不要去看电影。那正是我看电影看到最作呕的时候。我们相约下午两点在一座桥下见面，并规定不准带手机，表明甘愿做尾生的态度，结果我一点钟去等她时她也已经到了。这种结局真是感人肺腑啊，只觉得一时间花香鸟唱，好消息不断，青蛙和人鱼封印解除，揪心的游戏宣布结束，我与傅敏双双笑开颜，热烈迎来了夏天第一次深情相拥。然而她的眼神里却再次呈现出了那种充满悲情气质的修行——仿佛已然经历了无数世纪后才能拥有的愁绪，令人大倒胃口。她把写好小说的本子递给我，从侧面能看出多了几页新内容。我问：“怎么了？”太阳晒的人恍惚。她静止了很长时间，淡淡地笑：“是么？”我有一时清醒知道是她哗众取宠哗到我身上来了，然而过了那一瞬间，这种文不对题的对白却重新让我意识到原始的无力正在灌满我的眼睛。

　　我们去电影院看掉了我整个暑假唯一的一部彩色电影。

　　傅敏写的是，“我”因为害怕自己的毛病会影响“傅敏”的将来，选择了离开她，颇有小龙女一走了之的气概。而女主角的生活正进行到一个混乱的峰值，爆炸得惨不忍睹，却被无知者无情抛弃了。

　　【这种下下等的逻辑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莫测的疏离。作践自己，仿佛是一种逃逸。有些东西，你知道的，就连光都没法逃逸。我跳上台去做演员，无情带来一种熟练。要想获得好结果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我是一个正在败坏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拖累你。”这是林馈走之前在桌上写的字条。什么东西啊，我以为我们在一起的一切好处都来源于简洁和轻松，可你偏偏要当一个反复无常的弱智，就是要搞事，为什么会这么有兴致啊，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真是替你累。】

　　写到这里她不再顾及故事情节，此书彻底宣告报废。后面一页还用红笔写了一首诗，鱼得不堪入目，甚至名字就叫美人鱼。



　　【美人鱼

　　我问自己一个问题

　　关于付出与认可

　　我愿不愿意为你死去

　　接着我想

　　如果你不知道我为你而死

　　我是否依然愿意

　　如果你不仅不知道

　　还要把一切归功于别人

　　我是否依然愿意

　　如果你还会爱上了她

　　我是否依然愿意

　　我问自己

　　为什么我回答时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我愿意为了你离开你】

　　【今天看完了一部连续剧，照了相，之后剪掉了头发，想与你联系，也终于没有。】

　　我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身子在窗边凝视着最后这行字，看着看着觉得眼睛十分肿胀，意识到自己感冒了，不知为何心里难过起来。如前所述，这本小说后来的几年我看了无数次，我不知道这句话究竟特殊在哪里，但每次看到它时，都会染上当时的氛围，心酸不已，委屈难耐，在时间的洗刷下也没有丝毫消减。我明白过来，虽然我认为心照不宣才是最高端，但傅敏还是会怀疑我的感情，因为谈恋爱使她变得鱼了起来。我吃掉一颗感冒药，顶着昏沉的脑袋继续把故事耗下去，妄图盖掉这些无法修复的问题。

　　如你所见，生命真诚，有血有肉。一次恋爱能通过一本书的沟通变得厚实。只是青春易逝。早些时候的几次阅读，在我们断绝联系的头一年，我还可以体会到她写每一个情节时的状态，回忆她写到哪里时当时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就是她。我甚至能够找到当时的自己在她眼里的状态。像在追溯她走过的路。这条路每时每刻都妄图诉说，却因为不合时宜归于了沉默。就像我跟她的感情一样。

　　结果过了两年，记忆逐渐模糊，我就失去了这种追溯的能力。毕业后我从聊天工具里把她单独拖出来建了一个组，也不敢点进去看，就这么放着，不联系成为习惯。本来她总是隐身，也从来不发表言论，突然之间却开始二十四小时在线，装疯卖傻，经常转发大量弱智段子。我知道她放下了一些没用的优越感，决定融入人群，才开始感到彻底被抛弃掉了。

　　直到决定续写时，又过去了一年，是大四的时候。我看这本书的方式彻底从追溯变成了对预言的验证。她的故事里，每个角色都在坚持一些东西，但他们又没有期待。或者说，他们期待的东西是自己都觉得不会实现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是为了能在想起时淡然一笑，投身人海，从显眼的位置消失。这一超越或者说是堕落的兆头，在一个人有血有肉时是不容易察觉的。那一刻我提起笔，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已经忘了应该难过，才收获了这样的坚硬：你决定放弃的时候，我曾和你一样心痛，只是看上去无情一些罢了；你走出之后，我却还得默默地把余留的部分延续下来，这才是最无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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