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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梦留风 树屋 1


  关于梦游,篝火是我记忆里最早的一个标记。我的十多个亲戚围坐着,谈论着。这些亲戚里有经常能见面的,也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大家围着篝火,谈论着什么宇宙存亡之大计,影子被打到四面墙壁上,是一种恍惚的氛围。我也在其中,一个六七岁的我,从母亲怀里醒来,晕眩而温暖,像是吸食了过量二氧化碳。我抬起头来,看到正前方墙壁上悬挂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也许播放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放,也许正在换台,忽明忽暗——如你所见,记忆是靠不住的,比如篝火,比如上世纪的黑白电视机,在我的生活中其实完全没有出现的可能性。

  我醒来后异常清醒,进入了一种不真实的状态,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前所未有的敏锐。我听到他们在议论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话题,但有些地方说错了,于是坐直了身子,大声纠正他们的错误,说的时候一气呵成,觉得这里我最大,最有文化,实力镇住场面。然而四周却静了下来,众人不仅没给我应答,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我听着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和电视机花屏后的嘈杂声,心里畏惧了起来,不知道纠正得对不对。我停止说话,渐渐缩回阴影处,突然想到,其实我还没醒吧,于是强行脱离尴尬,再次进入了梦乡。一瞬间彻底糊涂了:他们究竟说错了什么,我究竟纠正了什么,我到底说没说话?

  现在我明白了,时间河流不停,这类事的细节记忆却能留下生根,意味着它是一种不能被证实的阴谋,是一种危险的暗流。好比这样的场景:你走在街上,感觉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正在对你指指点点。你脊背发麻,厌恶不已,痛恨地转了身,视线中却空无一人。你的烦躁荡然无存,耳畔再无回声,迎面涌来的却是无源头的困惑。但这困惑同样也没能够持久,你知道你的生活不会被这些琐碎的事情一直影响,便将它们很快抛在了脑后。时间一长,你就以为你忘了,但你并没忘,它们是暗示,是你体内自带的一些东西对周遭环境做出的回答。

  这种东西与你共处一体,从你与周遭环境的联系中索取养分,养分不断绝,它就不会消亡。它又是如此难以触碰捕捉,在引来福祸之前你甚至不曾在意过它微妙的存在。一种看似无益又无害的东西,究竟有何用途,是我必须尽快想通的事情,想通之后,也许我就能明白自己何以走到这一步。如果说生活给了我任何经验,那就是既然我与所有人不同,问题就只能是出在我身上,而不是出在所有人身上。世界不会为你改变,你必须纵身投入到本不该存在的规则秩序中,同时忽略其作秀性。混吃等死,或修身养性,本质差别其实只在于是否有足够的物质来支撑你狭隘灵魂的运转,在我看来,后者比前者还要显得自欺欺人。

  我的生活已经相当拮据了,但并不是单纯的穷困。精神病院这种地方,相信你很容易理解,除了一席病服,任何身外之物都不允许持留。我什么都不能拥有,却被药片和一天六顿饭维系起生命,使我什么也不能失去。在被父母送到此地后,相较之前唯一的改变只是偶尔会有轻生的念头,其余情况并没有好转。我知道疗养的意思,不过是通过所谓正能量的强行存在来进行潜移默化。离开一切电子产品之后,新记忆彻底停更,旧念头频频涌现,除了反复进食和简单锻炼之外,生活内容一片苍白。剩下的唯一生存方式便是与其他病友沟通,以求因此获得点化,走出被摧损的过去。也正因为规则秩序如此,有人得以重拾了拥抱生活的念头,也有人因为与之对立,变得更加崩盘。这些人中,前者大多有很清晰的思维条理,妄图解决自己设置的问题,后者大多灰心丧气,从没想要寻找答案,甚至并不认为问题存在答案。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如此敏感,不论是否拥有表达出所感的能力,这些感受,世间的乱象,都纷纷压迫而来,如同烈火烧身。

  我们身在此地,聊天时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气氛,仿佛达成了无声的共识,我们说的都不是其中关键,我们都能感受到没说的部分是什么,但它也同样不是其中关键。最关键的只有一件事:苦是所有敏感的人的共性,也是他们必须承受的劫难,不管你是否能够宽谅它,它都将永远与你共存,或者进入潜伏期,或者彻底占据你。在一个个深夜,我反复醒来,有时听到房间里有人强行忍住哭泣,撕心裂肺,压抑地低嚎。被吵醒的室友们和我一样在床上睁大眼睛,不敢有所动作,只是降低呼吸的频率沉默地忍耐这一阶段的过去。这些黑暗中的眸子里呈现出一种通过无动于衷而形成的结盟,仿佛为哭泣者祈福,盼望事态尽快平息,不要惊动护工。否则一旦他被进行一系列防止自杀的措施,限制肢体自由或打镇定,带来的损毁都不是他一个人的。

  服药、进食、说话或沉默,时间透体而过,冗长压抑。打电话是可以的,但我从没打过,进来之前未能结下任何交心的朋友,更不愿与父母联系。听歌是可以的,但因曲目稀少和时间限制显得低级无味,加之我不愿与人共用从不擦拭的耳机,也主动放弃了这一消遣。看书是可以的,但其内容基调单一,多数令人作呕,我只看过几本理论物理,至于那些满架的哲理小故事与心灵毒鸡汤,在最无聊的时候我依然坚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没有伸手去碰。还有见不到遥控器的电视、偶尔提供的象棋或益智玩具、击鼓传花之类的劣质游戏……想起这些,如同看见众人被丢进大缸烤干,加水搅烂,再烤干再搅烂,无尽循环。



  除了逃走,唯一能离开这里的方式就是获得医生的许可。每星期有一次小型会议,病友们交换心结互勉互助,一个医生加入我们,倾听与诉说。通常每周的医生不同,他们都很有亲和力,但又散发着一种卧底的味道。还有另一种大型会议,不定期出现,与会者是一个病人和多个医生,我们称之为“面试”,它能断定你是否已经康复,是否可以出院。我不知道如何判断一个精神病人是否已经康复,大家看上去都是那么正常与普通,我所能想到的谈话,不过是通过刺激你的底线观察你是否还会崩溃而已。所谓术业有专攻,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证的差别。这又不是玄学,人的构成和事的构成也就那样,他们想要什么,你就表现什么,怎么可能通不过考核呢?我不知道我的病友们何以不明白此节。只可惜我没有机会参加面试,大家都知道,我根本没有参加的必要,我的病症一目了然:我会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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