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月不见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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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无烟想起了往事。
那间茅草屋,每天只有清粥。
听母亲说,那也是雨夜,父亲最终和几位胸前戴着红色枫叶坠饰的陌生人离去,再没有回过家。
尘无烟的童年只有他的母亲,所以他很爱她。
在天南,他慢慢长大了,直到他九岁这年,母亲也因为发热的疟疾离他而去。
他很难过,可他得活下去,便在南都四处游荡,偶尔也帮别人做些杂活。
他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但他不恨自己的父亲。
母亲也从来没有恨过父亲。
他时常想,那个男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于是夜里便难以入眠。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凭什么有些孩子从小衣食无忧,而自己只能像只孤魂野鬼一样。
他如往常一样,在天还未亮的五时起床,离开那间茅草屋,准备去林里帮一间客栈拾些柴火赚些零费。
而就是在那间客栈,他遇见了南下入山的衣葵钰。
衣葵钰的师父,也就是后来他的师父——那位看起来慈眉善目但永远玩世不恭的蓝衣老头儿。
老头问了他的名字,摸摸他的头,带着他一齐走进了浮生山......这一年尘无烟十二岁。
......
......
鹤雪上一轮蓝月聚成。
小小的尘长梦站在雨中,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耸拉着,他看着尘无烟,不知所措。
关山月已成,鹤雪芒如皓月,剑岚向尘长梦的身前挡去,那袭向尘长梦的无形黑雾被明月斩散。
紫衫老人似乎不打算再放手了,双手成印,一掌拍向剑势已去的尘无烟。
这一掌根本来不及抵挡,于是老人的手重重地砸在尘无烟的胸前,内院里的雨水都被吹开,他手中的鹤雪也被震飞,鲜血从尘无烟的口中喷出,他身影倒飞出去,落在澈水楼的石阶前。
“父亲!”尘长梦急切地呼喊。
王怀释准备起身,却被老人弹指震飞进澈水楼里。
老人转头,看不到斗篷下的面容,他伸手指向尘长梦,可地面破出无数条青藤,打断了他,将老人缠绕。
钰夫人落身在尘长梦身前,她看着数息之间便挣脱出藤蔓的老人,双手交叉合十,青树不断从地面破土而出,转瞬十余枝数十丈高的巨树撑满了内院,钰夫人拉住尘长梦的手臂,还没有来得及转身,那些巨木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碾成粉碎。
老人出现在钰夫人身前,仅仅只是用目光注视着,就让钰夫人不能动弹。尘长梦被钰夫人护在身后,一时间被吓得忘记了哭喊。
过了好一会儿,紫衫老人轻吁了一口气,双指触向钰夫人的眉心。诡异的黑光吞噬着她的身周,黑雾如烟,萦绕在她的眉心周围。同样是仅仅数息时间,黑雾钻进了她的眉心中,钰夫人倒地昏睡过去,眉心中多了一道漆黑的印记。
尘长梦抱住倒地的钰夫人,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老人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抱着钰夫人的尘长梦。
白无意也急忙从雀楼上跳下,在老人身后呆呆地站着。他也想做些什么,可什么都做不到。
老人忽然转身,看向白无意,许久,他开口说话,“你还没死?”
白无意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句话是对他身后的人说的。
“你还活着,我当然不会死。”
蓝色长衣抚过白无意的肩膀,老人越过白无意的身位,走向前去,随着他的迈步,雨便停了,黑沉的云散去,月光洒落下来。
月的光让白无意看清了他,老人的身影并不挺拔,白发飘散于他的身后。
他没有任何表情,负手站立,就静静地注视紫衣老人。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紫衣老人挥手拉出一道虚空裂缝。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蓝衣老人声音平淡如潭水,下一刻,紫衣老人唤出的空间裂缝被生生压碎。
“稀古,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经快要死光了。”蓝衣老人语气幽幽,一字一字地问:“既然走了,为何又要回来?”
稀古沉默着。
“这很难回答么?”
“所以说,你还是老样子,固执得像一块朽木。”稀古叹息,“我们都老了,不再是枫叶下的少年,可你却仍然执着于过去的往事,活着,那就至少应该找到活着的理由。”
“理由?”蓝衣老人冷笑,像在讽刺,他迈出半步,“你没有资格谈论理由,我可以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的,徐玉京。”稀古悠悠地说,“如果你能杀我,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
稀古再次扯开虚无的裂痕。
“我说过你走不了!”
徐玉京握拳,冰屑飞溢,掠去,稀古以掌相交,相撞,爆破的气浪中夹带着破碎的飞屑,气浪所过,甚至要将白无意吹飞。
徐玉京半浮在空中,脸上出现一面由冰寒化结的狰狞面具,他身后凝出四支臻冰的鲸角,鲸角浮沉,仿佛长枪厉世。
稀古摘下斗篷的帽。
在月下,他的面容苍白如雪,连发与眉都是无瑕的纯白。
“很久没有再见过这鲸面了......你真想杀我?”他惘白的眸子灼灼地凝视着徐玉京。
“错误终需弥补。”
徐玉京抓一支鲸枪,再高高跃至天上大月之前,沐于光中,如同降世的神明。
刺去。
这柄枪似乎要将大地击穿,就像天神对忤逆的凡民降下罪罚。
戾鲸臻傩——绛赎罚续
鲸枪坠落,快到连稀古也无法躲避,他只能摆身,好让枪尖不至于刺穿他的心脏,可仍然刺入他的左肩。
刺穿,直至将他的左臂撕裂。
他苍白的面容上尽是冰霜,断臂后,他并没有犹豫,而像极速飞掠的鹰隼一样倒退,再一次扯开那诡异的虚无裂痕。
鲸枪刺入大地后崩碎,徐玉京再抽一支,向稀古掷去,枪尖的极寒与空气摩擦,爆发出如雷般的震鸣。
稀古匿入裂痕之中,乱流将不远处的尘无烟一同卷入其中。
漆黑的虚无裂痕闭合后消失,鲸枪稍慢一步,钉死在木楼上。
徐玉京落下地面,脸上的冰鲸面具消融,剩余的两支鲸枪也化作尘埃飘散。
他走到尘长梦的身边,看起来还是那么慈善。
“你是衣葵的孩子?”他问。
尘长梦抱着昏迷的钰夫人,木讷地点头。
徐玉京蹲下,并指触碰在衣葵钰的眉心,那是一道漆黑的印记。
过了许久,他轻轻叹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母亲......”
徐玉京看着他怀里的衣葵钰,目光闪烁不定,“如果咒式不解开,她会一直沉睡下去。”
“什么意思?”
徐玉京指着钰夫人的眉心,“这是长离万千恐咒之一的竫槃漓魂咒,它会抽离人的魂源,封锁并消噬人的魂魄六感,让其陷入沉眠,直到最后再也不会醒来。”
尘长梦低头,静静地看着钰夫人的面容。
“先生......有解咒的办法吗?”白无意走至尘长梦的身旁。
徐玉京凝视白无意的眼睛,许久都没有转目。
移开目光,他背着手,深深地叹息,夜风下,两人白发一齐舞动。
“解铃当须系铃人,漓魂咒也唯有施咒之人才能解开。”徐玉京低眉,他伸出手轻轻地摸着尘长梦的头,“不要难过,孩子......”
尘长梦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搂着钰夫人,泥水染脏他的衣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无力地垂拉着,紧贴着他的额头和小小的脸颊。
他看起来有些无助,悲哀如潮,秋风终于带上了寒意,白无意忽然觉得好些刺骨,他站在他的身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也很难过。
“要......怎么找到那个人?还有我的父亲。”他声音有些呜咽,沙哑,听着发颤。
徐玉京犹豫很久,声如水:“命运既然交织,天意便不枉然,当你正做准备,顺心而为,自然会顺心顺意。”
白无意听过相似的话,心想顺心容易,可又如何才能顺意呢。
“这是你的因缘,孩子,没有人能帮你。”
世界昏天黑地,尘长梦再无力回言。
“我曾作为衣葵和尘的老师,也和他们说过同样的话。”他从袖里找出两枚苍蓝色的小巧玉印。
“活着不需要理由,可人总要有个希冀,不是么?”
徐玉京拍拍两位孩子的肩头,将那玉印赠予他们后,便离开。
在月光下,他走出内院的大门,走出尘府,走出东烨长街,如明如晦,没有人看得清他,就像一缕清风,就像与风齐行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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