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宵之14

宋喜只神色中略有疑惑，未及问起，迷迭已主动交待出来。

        “奴才……不怕姑姑笑话，奴才在敏娘娘那儿犯过些事，便被贬回了尚膳监中。因要避那时候的风头，奴才只得始终做最底下的监工。”

        内廷中林林总总的隐秘事情，最是打探不得。宋喜并不深问，只放下了手中纸张，听迷迭将意图道来。

        她未料到，迷迭竟然会向她求请，将写好后的夜宵单子封存。单子交付于迷迭之后，他便出宫按自己的揣摩采买。

        “公公便如此坚信，能猜对单子上的内容？”

        迷迭的这番提议出口，便已令宋喜提起了精神。

        她知道何谓熟能生巧，也并非小看迷迭多年的采买经验。只是这好似未卜先知般的神奇事情，难度实在甚高。

        倒是迷迭偏偏胸有成竹的样子，点了点桌子上摊开的纸，对宋喜道:“只一顿御膳而已，奴才还猜得上来。待奴才瞧过这南膳房的膳单，定然教姑姑您佩服奴才。”

        宋喜不接迷迭的话，只似笑非笑地另取了宣纸，慢慢写下今次夜宵所需之物。

        写罢，她差媚好取了火漆过来，将那单子封住，递与迷迭。

        迷迭伸手欲接，宋喜却又突然猛地抽手，将单子向回稍撤。

        “决不偷看我列好了的单子？”

        她笑得狡黠，整个人生动起来。

        迷迭见她终不似前几日无精打采，回她一笑，心道自己这法子属实不赖。

        “姑姑放一百个心。奴才呀，决不。”

        他逗得宋喜开心，自己亦跟着小有得意。毕竟是受人之托，他总归要这般终人之事。

        媚好瞧着迷迭出门走远，遂回过脸，凑来宋喜面前。

        “姑姑觉得，迷迭有几分把握？”

        这事情，不止是宋喜觉得新奇，就连媚好都忍不住想凑热闹。

        媚好与宋喜同在司膳司中，最是清楚食单上的诸多规矩。她们两个，可是打小就挨断了无数戒尺，才能将不成文的规矩逐条铭记于心。

        但迷迭却不同。

        尚膳监只管递送单子，拟写之事半点都摊不到。更何况迷迭只司采买，又是末等监工。宋喜如何都难相信，迷迭能有足够的玲珑心思，凭天分推断出她所写之物。

        “倒是你呢？”

        宋喜未答，而是反问媚好。

        “依你之见，迷迭可会猜中？”

        “要是他全靠猜测，便中了所有食材，奴婢才不会信！怎么说，奴婢也是司膳司长起来的。这里面的学问深浅，奴婢再了解不过。”

        指了指南三所的方向，媚好努嘴。

        “这事情，偶尔连尚食本人都料不到。迷迭说他能猜到，一定是另有旁门左道才对！”

        旁门左道？

        宋喜瞧着媚好不服气的模样，就好像迷迭已如数猜中了单子似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出言点醒媚好。

        “你哪里是不信他？”

        她眨眨眼，将媚好的心思戳穿。

        “你只是输不起，怕他真有你学不来的本事罢了。”

        事实证明，海水不可斗量。

        宫中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迷迭还真就有一整个司膳司都羡慕的本事。

        媚好掰断单子上的火漆，将迷迭采买之物与文字逐一对照。

        分毫不差。

        她难以置信地盯住迷迭，抖着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唷，真教他全猜中了？”

        宋喜凑上前，细瞧迷迭买回来的食材。

        莫说那些荤的素的，便是她早上写下的几味佐料，迷迭竟也都一一买了。

        “这……这怎么可能嘛！”

        媚好放下手里面的单子，细细打量迷迭。

        “你若果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又为何只做末等的采买事情？”

        宋喜想起来，迷迭对她说过，他在敏贵妃那里犯了大错。

        如此推断，在迷迭被贬回尚膳监前，他应该也曾受过器重。

        能去李盈敏面前当差的人，都不会太过平庸。迷迭会有这样令人称奇的本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本事实在邪性，宋喜多少仍有丝怀疑。他能将烟桂这类香料都猜出来，真的就只因天赋异禀么？

        宋喜还欲再试。

        加之，媚好在一旁咄咄逼问，只差将迷迭在毓庆宫的过往也挖出来。

        迷迭定然是不愿同她谈及，自己曾得罪过敏贵妃的。

        抬手轻拉住媚好衣袖，宋喜替迷迭帮腔。

        “这一次他猜得中，或许就只是侥幸罢了。明儿我再写一张单子，你将鹦哥她们全都叫来，咱们再考考他如何？”

        媚好可是且等着迷迭出丑的。

        她一扬下巴，眯着眼，觑向他。

        “我倒是没问题的，只怕某些人不敢呢！”

        “媚好姑姑说笑了。”

        迷迭脾气倒好，朝着她福个身，语气恭敬得很。

        “奴才既然提了这法子，为姑姑们解闷，便是对自己还有些信心的。”

        他应下了宋喜的提议，三人约定明日依旧如此，宋喜列出膳单，迷迭采买。

        待迷迭离开之后，媚好利落地唤来了内膳房一众姑娘。

        她将明日的事情交代过一遍后，子规却仍似没有听懂，开口问她。

        “迷迭公公他猜便猜了。采买日久，纵是谁也猜得中吧？”

        子规是司药司的女史，与掌药百里最为相熟。百里见她如此，掩着嘴“扑哧”一笑。

        “你呀，可真是笨妮子呢！”

        百里挽住子规的胳膊，朝她解释。

        “若此事真的容易，媚好掌膳她哪会气成这样？”

        而后指指鹦哥，百里再笑。

        “同是司膳司的姑娘，你看看鹦哥的嘴，都吓得合不拢了。”

        “我、我才没被迷迭他吓到呢！”

        鹦哥硬是拿手扶了，才将下巴合上，而后急急为自己辩解。

        “想我也见识过大风大浪，我只是惊讶他好大的口气罢了。”

        子规这会儿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喜接鹦哥的话，向子规说明了猜中单子究竟多难。

        一室的姑娘们听她说完，皆好奇心起，只盼着明天迷迭早点采买回来。

        在事情的最开始，媚好是全然不服气的。哪怕第一次迷迭猜得全中，她也对他半点敬佩都无。

        可接下来的几日，有一整个内膳房的女官们见证，迷迭的本领似真的神乎其神。

        媚好全然揪不出他的破绽。

        到如今，众人每日最期盼的事情，便是瞧迷迭带着采买的食材回来，挫媚好的锐气。

        宋喜亦同她们一起，在旁凑热闹般瞧着，自然感觉得到媚好开始服软。

        不服是不可能的。

        迷迭这样厉害，鹦哥早早便成了他的拥趸。连齐光偶尔都要敲打迷迭，公报私仇，以消弭那横生的醋意。

        “回来了，回来了！”

        宫中禁跑。

        鹦哥提裙子急急趋步，连声向院子里众人说道。

        时下暑气正浓，姑娘们在凉亭里围坐纳凉，便只有她一个，兴致颇高地守着院门，等候迷迭。

        “今天怕是又会猜中……”

        画眉瞧着媚好阴下的脸，声音渐微。

        这姑娘虽与藤枝共事于司酝司，性子倒全然不同。藤枝冷飒，而她腼腆。遇上明艳张扬的掌膳媚好，画眉从来不敢有半句高声。

        连着猜了已小半个月，媚好实则在此一道上，也算有不少长进。

        其他三司的女官们，因隔着行，多是瞧个热闹，媚好却因与迷迭较劲，暗里亦日日猜测宋喜的食单。

        到如今，她虽仍不及迷迭，但也算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故迷迭方一进院，距凉亭仍旧很远之时，她便猛地自石凳上站起，粲然笑开。

        “迷迭你也有今天！”

        媚好笑得实在得意，眼角眉梢都沾着喜气。如此反常的神情态度，惹得众女官面面相觑。

        宋喜倒是仔细瞧过了迷迭一番，忽然懂了。

        迷迭买了件不在单子上的物什。

        这东西半人多高，颜色又颇浓烈，迷迭怀抱着小步走来，旁人想不注意都极难的。

        鹦哥本是上前，想接过迷迭怀中之物，却被他摇头拒了。她帮迷迭提住其余食材，眼睛却仍旧朝他怀里面瞥。

        “这个……”

        鹦哥刚想发问，还没等寻得话语，媚好便冲过来。

        “宋喜典膳绝对没写，我就算不打开单子核验，也知道你猜错了。”

        媚好如此笃定，倒教鹦哥有些为难。

        她实则是打算借着帮迷迭拿东西的空当，悄声提点他有关此物之事的。

        毕竟是司膳司的女史，鹦哥亦有所觉，这食材或不在单子上呢……

        “奴才究竟买没买错，可不是媚好姑姑你空口可断的。白纸黑字的东西，您亲手拿火漆封了，这会儿咱们且交给典膳，请她来公布可好？”

        迷迭仍旧是四平八稳的模样，挪着步子，缓行至宋喜面前。

        他先是递上宋喜今日的膳单，而后指了指怀里这一捧夏意，朝她说道：“姑姑既然在单子上写了荷叶，奴才自然是尽心去买。今儿这叶子，小贩采得新鲜，只可惜荷花仍留在了皇城外面。姑姑若下次随我出去，就定然能够得见。”

        膳单上面，是没有荷叶的。

        宋喜捏着火漆的手，愈发收紧。

        迷迭寥寥几句言罢，只垂首，恭恭敬敬，不再看她。

        可他的话，她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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