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宵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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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儿你仍记得?”
温恒的笔,悬停在笺纸上。过了许久,他瞥一眼不远处的李盈敏。
她竟在纸上认真写着什么。
“倒不是全都没忘。”
李盈敏摇摇头,只专注在笔端,不曾抬眼看他。
温恒又瞧湘杏。
“湘杏也还记着?”
湘杏虽也摇头,倒是运笔飞快,似乎默写出许多。
“当时奴婢接下长公主递过来的香方,好在也瞧了有一阵子。只可惜奴婢那会儿不曾深想,故没有刻意记背下来。”
话至此处,她搁笔,已然写完。
“奴婢所写的这张,仍差一味臣香。而有些佐使材料,奴婢实在已想不起来。”
她站起身,行至敏贵妃近旁。
“敏娘娘倒是记得不少。”
湘杏垂头,细看敏贵妃已写出的内容,轻声赞她。
“娘娘本就对香道不熟。彼时笺纸落在案上,您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奴婢观您所写,却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长公主敢在皇宫内院里放肆,本宫自然不会由着她闹。尚服与本宫的差别,只在于对她有多厌恶罢了。”
李盈敏仍在默书“绮罗旧恩”之方。
“本宫既是去砸她场子,自然片刻也不曾松懈。乍一见那方子,本宫就想着,若背下来便是个可利用的把柄。”
尽管李盈敏得封贵妃,多少凭借了李家势力,但宋喜仍要暗叹,她的的确确有好手段。
若换作是宋喜,仅靠一个瞬间,定是不可能思量周全,又记背下许多的。
宋喜去看温恒。
离她最近的这位祖宗,东张西望,笺纸上仍旧空白。
她研墨的手停住,凑身到温恒耳边。
“唷,皇上您一个字都没写!”
压低声音,宋喜故作惊讶。
“敏娘娘眼见着要搁笔了,您怎好被她比下去呢?”
“朕……”
温恒支吾,连忙提笔欲落,却奈何头脑里一如笺纸空白。
“朕实在是不记得……”
他那会儿只顾瞧敏儿与皇姐斗嘴,而后皇姐便自他手中抽走方子,藏了回去,开始胡诌买脂粉店的谎话。
京中的铺子,根据暗卫探查,皇姐的确已买了两家。至于江淮那里,她却根本是昨日才派人去的。
“倒也不能怪皇上。”
李盈敏俯下身来。
她握住温恒的手,带着他落下笔去,在笺纸上勾画出几道线条。
一整张纸,遂被分作了不同区域。
“这里,记的是君香。”
她将左上的一块划掉,对温恒解释。
“皇上日理万机,所做皆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小女儿家合香的一些门道,全然不懂都不奇怪的。”
李盈敏又引着温恒,将记载臣香的区域划掉。
“臣妾虽说也不精此道,但好在‘绮罗旧恩’是闺阁中女子用香。方子里所载香料,臣妾多少听过,故补上了湘杏她忘记的那味臣香。”
寥寥几笔之后,笺纸上已少了半数空白。
李盈敏松开手,站起身来。
“君臣之香,皆已由臣妾与湘杏写下。余下佐使材料,因其芜杂繁复,暂仍不全。”
“敏娘娘冰雪聪慧,皇上且顺着她的法子,多少写上几味?”
宋喜瞧着李盈敏划分笺纸,便知事情多半有救。
她从旁好生劝说,总算教温恒沉下了心,仔细思索起来。
三人合力,竟也将古已失传的香方,拼凑得七七八八。虽各自所记版本,互相间稍有出入,但宋喜将三张纸集在一处,便对“绮罗旧恩”有了大体了解。
至于细节,便要等她见过了温昭“偶得”的那批香丸,再行推敲。
泰和宫众人散去。
今日为商议奇楠一事,平涯将他们聚在了泰和宫。这里离养心殿虽远,却因是天子朝会之地,守卫最严,易避开温昭耳目。
此时诸事皆毕,皇上送敏贵妃回了毓庆宫去,平涯陪侍二人,湘杏则西出泰和宫,回尚服局。
殿宇既空,宋喜当然不得于此地久留。
她揣好三张香方,从西侧殿门离开,向内膳房行去。
内膳房与尚服局,同在宫城西路。若她方才与湘杏同行,待走出泰和宫的地界,却也要一个往南,一个朝北。
可眼下天色稍晚,宋喜独行,到底是不应该的。
昏暗长巷,她遇上了提铃宫女。
“天下太平……”
那女人哑声唱喏,踉跄行来。
宋喜小的时候,若害得冯御厨着恼,便会被吓唬说,要丢她去西路提铃。
宫中有贯通南北的两条暗巷,东侧常有御膳房烟火气,西侧却森然空寂。
若宫女犯了过错,重者则会被罚去提铃。每日申时、戌时、子时,徐行于西巷中,唱“天下太平”。
宋喜怕黑。
她记得师兄师姐们常说,宫女提铃,必会死人。受罚者常常死得蹊跷,死验无伤,多半是受惊吓所致。
夜里的孤魂野鬼,最爱留她们作伴。
银铃声凉,于暗巷中回荡。
宋喜离那人近了。
她发髻有些散乱,遮得面目模糊。唯余下沙哑的唱喏声,清楚入宋喜的耳。
宋喜背抵上宫墙,替她让路。
错身时,她紧张得闭起了眼。
“呵……”
那女人却启了唇笑。
她凑近宋喜身侧,在她耳边轻问。
“姑姑怕鬼?”
提铃宫女遭鬼缠身,是人尽皆知的传闻,可宫里面就只有小孩子才相信呢……
宋喜的腰牌挂在身上,瞧轮廓,显然不是什么低等官阶。她好生打量了一番,奈何天晚,辨不清上面的字。
官做到这个份上,总不至于还被传说唬骗?
奇楠再笑。
这女官被她吓白了脸。
摇了摇头,奇楠倒也不多耗下去。她依旧将银铃举过头顶,缓步前行。
宋喜松了口气。
刚刚她闭眼的时候,那声音突兀响在耳畔,害得她差点丢了魂去。
这会儿宫女离开,她才敢回过头,悄悄望她。
“天下——”
那宫女的身影半隐在黑暗里。
她已行远,故宋喜瞧不真切,她为什么停住脚步,又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就住口。
日落无踪,雾气四起。
宋喜揉了揉眼睛,依稀看得到幢幢鬼影……
那宫女被一群什么围住。
“救我!”
宝薰领了一众姐妹,来堵奇楠。她离宋喜太远,故不明白奇楠是在同谁呼救。
女官们反剪住奇楠的手,将她按跪于地。
“啪!”
这巴掌打得清脆,倒惊醒了愣在远处的宋喜。
原来是人……
有人在深夜里,要害那个宫女。
“奇楠你这贱人,今晚落在了我的手上,还做梦有人救你?”
宝薰冷嗤。
她绕到奇楠背后,见她死死地抓着银铃,便将她一脚踢倒,踩了上去。
提铃,有提铃的规矩。
银铃落地,人头亦要跟着落地。
宝薰虽嫉恨她,倒不至于要害她去死。她只是踩住了奇楠的腕,狠狠施力。
“你不是要去合香赛了?”
奇楠疼得挣扎,却死咬着唇,攥紧铃铛。
“若是这腕子折了,可怎么做线香呢?”
话里,她似乎对她关心极了。再好的姐妹之间,恐怕也表不出这样的深情。
宋喜向她们行来的步子一滞,遍体生寒。
见奇楠不理睬她,宝薰心中有气,脚下再加了力道。
奇楠终强忍不住,痛呼出声。紧握的手,也随之松了力气。
银铃脱手,从裙摆上翻了几转,斜刺里被人托住。
宋喜起身,垂首,瞧手里的这只铃铛。
“‘绮罗旧恩’是古方香丸,隔火熏烧,并非线香。”
她不制止宝薰,亦不提起奇楠,只是似闲谈般,更正宝薰的话。
“你……?”
来者身份不明,宝薰不知该怎样对待。
若换作是她们司制司里,哪个不长眼的丫头,她早就拿身份压着,将人打发走了。
“典、典制……”
一旁的女史轻拉她的袖子。
宝薰收回脚,不再踏着奇楠。
“何事?”
“奴婢刚刚那下,看见了……”
女史朝宝薰附耳。
宋喜接铃铛时,腰牌恰与她离得最近。
她生怕宝薰唐突,冲撞了这位贵人。毕竟这一位,可是由养心殿护着的。
女史话落,宝薰笑开。
“倒是我有眼无珠了!这六局里,廿四典吏,唯姑姑您高出旁人许多。”
“你我同居七品,又何必如此客气?莫不如互留情面,各回居所?”
宋喜听到那女史唤她“典制”。
尚功局,司制司,典制……宝薰。
湘杏姐从尚功椒芷那儿借人时,也曾考量过她。只是椒芷因惜她绣工精妙,不忍割爱。而司计司管账册的,却不缺奇楠一位女史。
两相权衡,椒芷择了奇楠。
可似乎,宝薰并不懂椒芷的良苦用心。
她这样对奇楠,又或许是因看中了得胜后的彩头?
一叶障目之时,人便总想得到并不存在的东西。这欲念,虚妄得紧。待到回首再瞧,方能明了,自己曾追逐过梦幻泡影。
这局棋中,根本就没有人能得到皇上。
奇楠必定会赢,而长公主必定无法赐婚。
至于眼下,宋喜也必定会救奇楠。
可奇楠的性命,既然是宋喜此刻的执念,又会否是未来某刻,她回首时,本不该执着相护的泡影?
若不曾救下暗巷里的提铃宫女,每逢中宵梦醒,她是否就不会觉得窗后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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