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英雄

风物不变，耿中石继续说道：“民国三十年（1941年），荒木歌川逼迫你和他举行婚礼，张甫程孤身一人贸然救你不成功，你虽然逼着荒木歌川将甫程送出荒木府，但荒木歌川随即便下达全城搜捕令，是你父亲冒着危险将甫程藏在自己府邸卧室之中，才躲过追查，救了甫程一命，然而甫程和你一样，并不知情。”

        听到这些，莫共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明少福浑浊的老泪也在眼圈里打转。

        耿中石几次哽咽，但还是要将所有事实告诉莫共：“莫先生在伪政府任职财政部次长和伪中央银行总裁期间，做了很多假账，将囤积的大量钱财全部输送于华北抗日游击根据地，作为□□的活动经费，褚铭燃破获□□的联络点，后来与莫先生的接头人便是陈德平。所以，三年前你和甫程出逃，在马家街，遇到的那群黑衣杀手，是伊藤绫野安排的。”

        莫共默默点头，他们确实是伊藤绫野的人。

        耿中石继续：“那群杀手皆是日本驻扎华东技艺最高的武士浪人，伊藤绫野要一举置你于死地。而半路突然冲出来救你们的人，便是陈德平。陈德平先生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救下你们，并非偶然。”

        耿中石：“还有伊藤松阴身边的陈宝荣，你和甫程每每提及，都无比厌恶的戏子陈宝荣，实则是你父亲故意安排到伊藤松阴身边，作搜集情报。伊藤松阴喜欢中国戏曲，宝荣从小就学过戏，还在日本留过学，精通日语又谙熟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再加上戏台上风华绝代的音容笑貌，所以深得伊藤松阴的喜爱和信任，每次，日本人和伪政府官员会晤，都请宝荣做翻译和会议记录员，莫先生的大部分情报都是从宝荣那里得来。”

        耿中石：“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九月，日本领事馆毒酒案当日，宝荣在楼上看到你和甫程两人钻入最后一辆汽车下面，而那辆车，刚好是宝荣的，他那时还不知晓是你们，也不知道是军统人员，但他明白一定是抗日志士，他担心你们趴在车子底盘上不稳掉下来，也担心跳车的时候有危险，于是故意打伤司机的胳膊，使得司机无法顺利开车，他自己开车送你们出去，一路上稳健徐行，开在无人的平缓地带，故意减速让你们跳车。”

        莫共想起那日晚上的事情，确实与老师描述的分毫不差，且当时她和甫程教官还怀疑过那辆汽车，原来如此……

        耿中石：“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秋天，武汉王家墩27架飞机被炸毁，你问我是不是我们得到消息传给重庆，我告诉你说是□□得到的消息，实际上是陈宝荣潜伏在伊藤松阴身边，冒死翻查了伊藤松阴的公文包，才得到这条消息，然后将消息传递给你父亲。随之你父亲连夜将消息发出去。”

        莫共想到自己每每对陈先生的鄙夷、讽刺和刁难，便悲从中来，痛心疾首：“伊藤松阴是出了名的阴损毒辣，陈先生竟是这般凛然大义，甘愿委屈潜伏在伊藤松阴身边，在虎狼窝中受辱这么多年？这样的爱国情怀，我何及！”

        “你说对了一半，宝荣所做这么多，为国家百姓，但也为你父亲。”

        “为我父亲？”莫共甚是诧异。

        “你父亲年轻时在日本做革命活动，救过陈宝荣，并且接济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宝荣在日本留学，对了，他与你同属一所大学——庆应大学。”

        “庆应大学？”莫共不可思议道。

        “对，当时宝荣家中突发变故，家道中落，断了经济来源，面临肄业回国的惨境，是你父亲接济，宝荣才得以读完大学。”

        莫共的眼泪汹涌漫出，晴天白日之下，直接融入泥土。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父亲的人格是这样伟岸，父亲一直都是这样，从小便教她民族大义，中正宽厚，良善博爱，而她，竟浑然没有察觉！

        耿中石：“我知道你芥蒂什么？当年，梅寅箴被伊藤松阴抓捕之后，我和你父亲都曾设法营救，但是无能为力。是伊藤松阴下令要你父亲亲自执行枪决！即便你父亲不执行伊藤松阴的命令，寅箴全家还是要被杀害。只要抓住□□或军统之人，都是屠杀全家示众，连根拔起，这是伊藤松阴惯用的手段，莫先生没有任何办法。日本人杀人如麻，在沦陷区我们只能暗中布防。就像当初，陈宝荣给褚铭燃抓住的一名□□用刑，手段也很残忍，但是宝荣不得不照做，伊藤松阴敏感多疑，那个时候伊藤松阴一直在怀疑宝荣的身份，他必须这样做才能取得伊藤松阴的信任，这是同样无法选择的境遇，即便宝荣不用刑，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

        莫共的心又痛起来，自己曾经不是没有怀疑父亲的身份，可是因为梅寅箴这件事，莫共对父亲彻底死心。

        明少福忧伤道：“老爷如果不执行伊藤松阴的命令，便会落下一个违抗日本人的罪名。按照伊藤松阴的脾性，即便老爷不执行他的命令，那家人也难逃厄运，他会亲自执行。老爷也会被怀疑。”

        明少福继续说道：“老爷决定加入汪伪政府以后，便将夫人隐藏起来，他担心会连累夫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她，所有夫人在上海南京医院救助伤兵的记录全部被老爷抹去，但不知为何还是被日本人查到了她当年的事迹。夫人当时被抓住，莫先生得到消息，立刻赶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夫人遇害那一晚，老爷一夜未眠，我知道他的心彻底死了。”

        莫共想起过往父亲和母亲的恩爱场景，她忽而感觉这人间的色彩，天地哀嚎，日月泣血。

        明少福：“再后来，日军细菌实验室被摧毁，李少天先生被捕，老爷夜不能寐，因为李少天先生曾暗中给我们传递过消息，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

        “什么消息？”莫共不解道。

        耿中石说道：“当年饥谷濑田抵达南京调查你父亲背景这件事便是李少天传递的，所以才有了给你和甫程对于饥谷濑田的‘刺杀令’。”

        原来南京这层潜伏网铺的这么大……莫共不禁感慨……想到刚才送滋补汤那件事，莫共又问道：“那梁景丽？”

        明少福回答：“梁景丽与老爷毫无关系，老爷之所以故意和她走得近，便是为了掩人耳目，老爷这一生最钟爱的人便是夫人。”

        耿中石：“还有就是，你以为军统是什么地方？当时你在重庆训练期间，整座训练处的人都对你客客气气，恭敬有加。”

        莫共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

        “是你父亲亲自来到重庆军统特训班，面见戴局长，才使得你免去看到那些污糟的人和事。”

        莫共万没想到，父亲压根不同意自己入军统训练，竟然去过重庆，为她打点一切。

        莫共眼泪忍不住又开始打转，凄然问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耿中石：“是你父亲拦着不让。你深陷鬼子府营，他说告诉你，怕你对他的恨不是发自内心，做戏做得不足，会露出把柄，这样一来，你便会有危险。你父亲十分了解你，只有让你一直相信他是汉奸，你激烈的情绪才会表达的完整到位，你才会安然无事，你也才会更加愤然投身革命，救国救民。”

        “你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便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想起父亲经常抄这首诗的身影，莫共的眼泪再次流出，自己没有痊愈的十指指甲，连着心脏，椎心泣血的疼起来。

        耿中石：“你父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这个国家不再千疮百孔，希望这个民族好起来。希望你们兄妹两能在新时代中好好活下去。”

        明少福也哽咽起来：“老爷十八岁加入同盟会，三十多年过去，他的初衷和气节从未更变过。和许多革命先烈一样，琨玉秋霜，老爷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甘愿熬尽一生。老爷的恢弘正气，无人可敌！”一道明丽壮阔的霞光在明少福的脸颊绽放，那是一种紫气东来祥瑞东方的忠坚。

        莫共突然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站都站不住。她的四肢，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痛至难耐，要裂开一般。胸中憋闷的似是揣了一颗炸弹，马上要爆炸。

        明少福模糊的眼眶里，看见四十年前，先老爷带着莫鹤秋和自己到广东做生意，那天，登上广州湾，码头上休息的工人各处都在议论孙文闹革命的事迹，莫鹤秋听的一知半解，却神采奕奕，先老爷去别处办事，他却蹲在码头上，和工人们聊起天。当时，明少福清晰的看到，振奋坚毅的神情从十几岁的莫鹤秋眼睛里迸发出来，盘古开天辟地重生一般，明少福预感到，莫鹤秋定不会像老爷安排的那样，安安分分在家打理生意。没想到，莫鹤秋自此秉持这样的信念，为国家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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