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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比蜜还甜


宋然走近了,见他选的那匹马身高八尺,遍体黄毛,并无半点杂色,可惜瘦得很,像是平日里没有吃饱草料。她担心地抚了抚马背,道:“大人,你挑的这匹马,饿得肋条都出来了,能跑快吗?”

那马仿佛听得懂人言,立刻高傲地把头偏向一边,仿佛在嘲笑她不识货。

沈寒溪瞥她一眼:“此马是西凉的黄骠马,即使喂饱了草料,肋条也显露在外,是难得一遇的宝马良驹。寻常的官员,都还没有资格选。”

宋然听了他的解释,原本还有些瞧不上这马,此时知道它这么有来头,看它的眼光登时不一样了,于是讨好一般拿起一把草料,想喂给它吃。

那黄骠马却往她的手上一怼,将她手中的草料碰到了地上。

她挑了一下眉:“你还挺记仇的。”说着,便像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摸出一个苹果来,放到它面前,“这个吃吗?”

原本还很有骨气的马儿,在她摸出苹果的瞬间,立刻忘了骨气是什么,一口将苹果咬住。

沈寒溪望着这一人一马,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他尤其难以理解,这丫头为何要在怀里揣个苹果。

她撞到他鄙视的目光,顿了顿,解释道:“原本是想拿给大人您在路上吃的……”见他眼角轻抽,尴尬一笑道,“眼下给您的马儿吃也一样。”又一本正经地对那埋头啃苹果的黄骠马道,“小黄马,你吃了我的苹果,可要跑得快一点,不要误了大人的正事,听到了吗?”

她说这话时,眉眼轻扬,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

平日里,她在他面前总是放不开,神情难得有这么明朗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禁在她的脸上停住。

有一片云飘到马厩顶上,在她身上铺就一层淡淡的阴影。她的头上只随意挽了个简单的髻,不施粉黛,侧脸却清秀美丽,睫毛浓密纤长。

她唇角含笑,低眉看着马儿啃吃苹果。沈寒溪默默地将马鞍和马铠又检查了一遍,想起那封密信,终于打破沉默:“本官要走了。京中有急事,路上怕是没有休息的机会,不能带着你。你跟着龙蟠回去,尽量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宋然点了点头,道:“嗯。”又下定决心似地开口,“大人一路保重,不要……让人担心。”

他听了这句话,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一些,借黄骠马的身子挡住过往之人的视线。

她怔怔地望着他,却迟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

隔了会儿,他才声色寡淡地开口:“让‘人’担心,是让什么人担心?宋姑娘对本官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不说清楚,本官这一路上,可要一直分神去想了。”

她避开他的凝视,只觉得那种陌生的感觉又从心口涌了出来,很快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不似她自己。

就在沈寒溪以为她又要避重就轻时,她忽然抬起眸子,深吸一口气道:“大人,我的名字唤作少微。”眸子清澈明朗,不沾染一丝凡尘,“‘匣中三尺剑,天上少微星’的少微。”

他微微一怔,她便在他愣住的这一瞬,挣开他跑开了。

他望着少女清丽的背影消失在明媚的春光中,许久,才微微勾起了唇角。

宋然躲在沈寒溪看不到的角落,手轻轻按在胸口处,努力平复下那里的喧嚣。

女子的闺名向来不可轻易为外人道,她今日大概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突然向他坦白。

不过,将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的唇角不自觉也露出笑意来,心里竟比吃了蜜还要甜。

龙蟠验好了符契,安排好一行人今晚的住宿,从驿丞署出来,见六娘正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好似在找人,不由得抬脚行到她身后:“宋姑娘呢?”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吓得她惊了一下,差点跳起来。

这丫头,怎么总是像个受惊的小鸡仔一样?

她看到是他,才期期艾艾道:“我、我也不晓得,适才见姑娘往马号去了,怎么一眨眼人就没了呢,都怪六娘,没有看好姑娘。”

他蹙了下眉,宽慰她道:“这驿站里都是人,那么多眼睛看着呢,丢不了。”四处看了看,目光定在一个地方,道,“那不就是吗。”

只见女子立在驿站入口处的门楼下,正凝望着门楼外的驿道。

宽阔的驿道之上,马铃声声,飞尘滚滚,她静静地望着那几个打马离去的锦衣身影,直至他们在自己的眸中凝成几个小点,彻底消失不见……

六娘走到她身后,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看到,眨了眨眼睛道:“姑娘,去洗把脸用膳吧。”

回京的这一路,他们不需再避人耳目,因此经官道慢慢往陵安的方向走。五日之后,马车才终于驶入陵安的城门。

宋然才离开半个月,京城的局势已经大不一样。

关于廷卫司对萧砚谋逆的指控,大理寺卿和左都御使在审理之后认为,这个案子缺乏有力的证据,不能定为谋逆。

当初沈寒溪抓萧砚入诏狱,起因是他三年前曾为一名兵部的官员翻案。彼时,那名官员陷入了一个案子,萧砚复核之后,认为他是被人构陷,因此替他勾了罪名。可是不久之后,那名官员便因私自购买铠甲,被廷卫司查抄,抄家时又被揭发,他原竟是当初起兵谋反的项氏的余孽。

说起项氏,便不得不提到顾蔺生。

顾蔺生的夫人名唤项雪鸢,她的父亲项暄曾是平定西南的大将,后来又升任右军都督佥事,把持着西南一带的统兵权和调兵权,其子也都在兵部的机要位置任职。

顾蔺生还是一介白衣时,便已获得项雪鸢的倾心,没有人真正相信,项氏女会嫁给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人,可她偏偏嫁了,还嫁得高调,嫁得人尽皆知。这一段身份相差悬殊的姻缘,因其惊世骇俗而为大靖的百姓津津乐道至今。

宋然猜测,顾蔺生扶持永睿帝登上皇位的过程中,只怕少不了项氏的大力扶持。

后来,永睿帝被逼让位,当今圣上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夺了项氏的统兵权,不久便设立廷卫司,重整二十六卫。当时,在兵部任职的项雪鸢的兄长项广英,提前嗅到危机,在圣上对项氏动刀之前,秘密地逃离京城,顾蔺生倒台之后,项雪鸢以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项广英悲愤之下,在四川兴兵谋反。

这便是史官笔下的项党之乱。

沈寒溪以此为把柄,认为萧砚当初为那项氏余孽翻案,不是项氏的亲信,便是顾蔺生的朋党。圣上一听到项氏这两个字便气昏了头,自是命他立刻拿下萧砚,严加审问。

但,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调来当年的案卷仔细核对,却发现萧砚当初为那逆贼翻案,于程序和法理之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而且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他与顾氏或项氏勾结的证据。因此,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联名写了折子递到圣上那里,认为廷卫司以谋逆罪将萧砚下狱,实属不妥。

近来圣上极少上朝,都是令司礼监的掌印李墨亭来主持朝会。这个折子递上去三日,李墨亭才带来圣上的口谕:“谋逆罪可恕,逃狱罪不可饶。”

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商量了几天,作出判决。

免去萧砚死罪,罚俸三年,停职留用。圣上准许。

至于萧砚状告沈寒溪刑讯逼供一案,大理寺卿许丙全曾三次升堂公审,沈寒溪都没有露面。他觉得,这个沈寒溪不是藐视公堂,便是藐视自己,委实可恶。可是,一想到此人当初威胁自己的样子,他便又蔫了下去,尽管一肚子不情愿,却只能宣布延后再审。

他万万没有想到,沈寒溪这些日子竟然胆大包天到擅自离京,去了浙江。那些言官听说此事,自然又是一番口诛笔伐,可是,任那些状告他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到御书房,圣上那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不少大臣拉着李墨亭询问,圣上已经数日都不上朝,怎么现在连口谕也没有了?

李墨亭也很无奈,圣上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些简单的奏折可以经过他的手批示,可是一些大事,他委实不敢越俎代庖。

沈寒溪的这件事,终于还是惊动了当今太后。

本着对江山社稷的关心,内阁的官员推了一个人,来到仁寿宫面见太后。太后的态度起先很令人失望:“哀家只是个女人,岂能干预政事,皇帝有皇帝自己的考量,有些事,哀家不好置喙。”

那个心系江山社稷的老臣想了想自己肩头的担子,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当即掐了下大腿,蓄出一汪眼泪来。

太后听着他涕泪横流地从太祖打江山的艰难说到当今圣上守江山的不易,终于忍受不了他的长篇大论,下懿旨召沈寒溪入宫。

一连下了三道懿旨,沈寒溪都没有应召,证明他擅自离京一事不虚。

太后无法继续不加理会,命人摆銮驾,前往天子的寝宫。

延寿殿的后殿,内监总管张德权小心翼翼地解释:“太后娘娘,陛下他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发着烧,待陛下身子舒爽了,再亲自到仁寿宫问安。”

太后从容地坐在铺了牡丹坐毯的软塌上,对皇帝的风寒丝毫也不关心,捞起一盏茶,嗓音冷漠:“区区一个风寒,却一连数日不理朝政,先帝若是泉下有知,该说是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

张德权额角冒汗:“百善孝为先,陛下也是怕不小心将病过给娘娘。”

太后抬眼,眼中聚着幽冷的光:“哀家今日来,是有要事要问皇帝,皇帝是连说两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吗?”

在太后威严的语调下,张德权腿一哆嗦,道:“回太后娘娘,陛下绝无轻慢您的意思,只是刚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太后起身,眉宇之间更加寒凉:“既如此,哀家便不打扰皇帝清梦了。”

张德权忙上去搀她,结果刚走两步,便听到寝殿之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张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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