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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立储诏书(二)


众臣屏住呼吸,静默地等待着李墨亭开口。他净身迟,声音不似那些早早没了把儿的宦官尖细,仍然保留着男性的特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动听的。

“自太上皇禅位于朕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大端,朕夙夜兢兢,不敢自逸,今朕疾患缠身,深感政务不可久旷。太上皇长子朱广淩,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立为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抚军监国,正位东宫。兹命廷卫司总指挥使沈寒溪,辅佐皇太子,分理庶政……”

圣旨的内容还有许多,但很多大臣听到这里,便已惊出一身汗来。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圣上竟会立大皇子为太子。

待大臣们神色各异地离开,只余李墨亭和沈寒溪在原地,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他率先开口:“沈大人接下来要走的这一条路,可不容易。大皇子根基不稳,内阁那边也不好应付。”他话未说完,突然偏头望去。只见长廊之下,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中途跑掉了一只鞋,她都没有注意。

苏珑不顾李墨亭的目光,扑到沈寒溪面前,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用力的指骨都白了:“让我进去见圣上,现在,马上!”

沈寒溪垂目望着她,眼里没有一点温度:“怡妃娘娘,里面淑妃和蕙嫔正在伺候着,您去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苏珑倔强地望着面前的人:“里面那个,是本宫的丈夫,他病了,本宫为何不能见?”

沈寒溪看了她半晌,淡淡道:“来人,把怡妃娘娘拉下去。”

宫人上前,将苏珑拉开,她神色破碎,语气终于放软:“沈大人,就算本宫求你,你让我见圣上一面,就只看一眼……”

沈寒溪拿手掸了掸适才被她弄皱的衣袖,露出厌烦的神色:“娘娘还嫌现在不够乱吗?”不再看她,对李墨亭道,“本官有事,娘娘便交给李掌印了。”

苏珑望着他的背影离去,颓然地倒在地上,她的唇色有些许泛白,浑身瑟瑟发抖。李墨亭走到她面前,将她搀扶起来,温声安抚她:“娘娘不要坐在这里,闹到太后那里也不好看。若是娘娘心里难受,不如到我那里坐坐。”他说着,走到一旁将她跑掉的那只鞋捡到手上,又走回到她面前,躬身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脚腕,苏珑的身子立刻僵了僵,道:“不麻烦李掌印……”

他垂眉笑:“我是个阉人,伺候过多少主子,娘娘怕什么。”说着,便若无其事地帮她将鞋穿好,而后直起身子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来,那只手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娘娘看上去心里很乱,六神无主的,握着我的手,或许会好一点。”

苏珑差点便被他的这句话蛊惑,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她又望了一眼那紧紧闭合的寝殿的门,喃喃道:“圣上知道了,要生气的。”

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下来,默默跟在李墨亭后面。

他虽是个太监,但仪态翩翩,如一只落入凡间的白鹤,浑身仙气,与满身戾气的沈寒溪是两个极端。

蜿蜒回廊转了几个弯,便来到司礼监他的住所,他请她坐下之后,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张公公已经去大皇子那里传圣旨了,内阁中必定有人对这个结果不满,圣上让沈大人辅佐东宫,一是压一压那些不满,二也是提醒即将入主东宫的那一位,这个位子,不是他想坐稳便能坐稳的。圣上给了沈大人无上的权利,却同时给了他双重的压力。娘娘又何必在这个时候,给沈大人找不痛快呢。”

他说的这些话,苏珑听不大懂,但她却从中感受到了肃肃杀机,蔓延至她的指尖,带来细细的战栗。

“前朝动荡,后宫也不会太平,娘娘要早为自己打算。一旦圣上驾崩,很多事情,便不受控了。”

在听到“驾崩”这二字,她的身子猛然震了一下,可也是这句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闭目片刻,缓缓睁开,道:“多谢李掌印关怀。李掌印为何……要对本宫这么好?”

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沈寒溪之外,便都是这个人不露声色地为自己化解危机,他对自己的照料,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但她始终猜不透他到底是敌是友。不会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何况是在这人人都藏着心计的宫廷。

李墨亭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他行到书架上,找来一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又备了笔墨纸砚,边研墨边道:“娘娘若是无事可做,便过来抄抄经吧,您心里念着圣上,便要让圣上知道,即便圣上不知道,总有别人看在眼里。”

宋然回到京中已经半个月了,中间下了两场雨,越下越热。陵安的春天短,一晃眼就把人抛下了。她睡眼惺忪地立在廊檐下打哈欠,院子里满是草木芬芳,樱花树早已凋谢,只剩下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垂丝海棠还坚强地开着,被雨水洗得明媚鲜润。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唯一不和谐的,大概便是正在院子里打斗的两个人吧。

夏小秋这个人,一言不合就跑来打架。

只见他拎起一盆绿罗,朝哑巴重重抛去,却被哑巴一脚踢开,眼见那绿罗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朝捧着脸盆走过来的小丫头砸了过去……

六娘惊叫一声,手上的脸盆打翻在地,夏小秋一个飞身挡过来,将那绿罗抱在了怀中,口上却吼道:“你没长眼睛吗?看到爷在打架还往前凑,伤着了怎么办?”

六娘被吓得脸色一白,忙躲到宋然的身后。

几日前,这个唤作六娘的小丫头去大理寺那里录完了口供,宋然见她无家可归,挺可怜的,便将她留在了府上。她虽瘦瘦小小的,但做了多年的粗使活,比哑巴还能干,平日里给钟伯帮个忙打个下手,又不要工钱,令宋然十分满意。

哑巴表示:其实不要工钱才是重点。

宋然抬手揉了揉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对夏小秋道:“夏爷,您别吓着六娘。”

夏小秋抱着那绿罗,将它重新放到廊外的地上,和两盆芍药并排摆在一起,无所谓道:“爷就这个脾气,还不是怪你家哑巴,也不瞅着点儿,差点伤着小丫头。”

宋然知道他是口无遮拦,笑了笑,便扯了六娘的手去打水洗脸,漱过口之后,坐在饭桌前吃钟伯买回的早食。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拿蒸饼的拿蒸饼,夹咸菜的夹咸菜,倒也其乐融融。

夏小秋话多,吃着饭嘴上也一直没停过。

近来圣上重病,立了皇太子,内阁的那些辅臣天天开会,吵得不可开交,沈寒溪顶着多方的压力,日日在各个阁老中间斡旋奔走,没有清闲的时候。近日又有人以六部人才紧缺为由,提议萧砚官复原职,这分明是知道萧砚与沈寒溪之间的恩怨,想要多一个人来掣他的肘,此事沈寒溪自然要压着,但是东宫得了便宜的那位,却处处偏向萧砚,这几日,更是频繁地召见他。

夏小秋恨恨地咬了口蒸饼,道:“宋姑娘你说,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宋然想了想,道:“朝堂上的这些事我不懂,但大人夹在中间,的确是不容易。”

局势至此,她才明白过来,为何大皇子当初会同沈寒溪来往频繁,大约那个时候,他们便都已知道了会有今天。二皇子和三皇子皆年幼,也不如大皇子贤能,可是他再贤能,到底不是圣上的骨血,谁也没有料到,皇太子的位子最终竟会花落他家。

至于东宫太子的处境,宋然也不是不能理解。

此时的他需要依赖沈寒溪,但又不能全心信任他,圣上让沈寒溪辅政,可若是有一天,他不甘心辅政,想取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

杭州之行,让宋然看到了许多寻常看不到的阴谋算计,一个小小的盐司提举,都能同党争联系起来,如今沈寒溪所涉的这一潭水有多深,就可想而知了。

夏小秋蹭了一顿早食,提了佩刀去廷卫司应卯,宋然则携六娘和哑巴,到街上瞎逛。六娘从小在杭州府长大,没出过远门,看什么都新鲜。哑巴则兢兢业业地跟在旁边,充当苦力。

在绸缎庄挑了一些布料,路过苏记首饰铺,于是顺带着进去逛了逛。宋然见六娘对一对绿玉的耳坠爱不释手,大方地表示:“若是看上眼了,便买下来。”

六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东西放了下去,她本就是寄人篱下,岂能再让恩人为自己破费。

宋然勾了下唇角,对哑巴道:“去问问价钱,买下来。”

哑巴依言问了价钱,将东西递到六娘面前,六娘感激地收下,看向宋然,却见她正朝一支玉簪伸出手去。

手还没碰到那簪子,就被另一只手给抢了去,对方抢便抢了,还朝她挑衅地挑了下眉头。

宋然对她的挑衅无动于衷,却微微为这枚簪子感到可惜。那是一枚羊脂白玉簪,一端是镂空的花叶纹,玉质莹润,洁白无瑕,簪身上有浅浮雕,下刀圆熟自如,走线流畅,甚有名家风格。

只一眼,她便看中了这枚簪子。

掌柜见有人拿起这枚簪子,立刻赞道:“姑娘真有眼光,这可是琢玉圣手柳子安的作品。”

柳子安是琢玉的大师,手艺高明,可惜英年早逝,因此传世之品极少,眼下的这枚簪子若是真的出自他之手,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孤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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