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南方在逃桉树（上）

【一】

        面对滔滔不绝讲了不下半小时的李辞京，南桉始终面带微笑，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倒是南桉的助手小何已经频频对这个上门推销的不速之客搞得翻白眼了。

        面对小何的求助，南桉开口打断李辞京的热情，“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份工作？”

        正在绞尽脑汁说着手里这款香水好处的李辞京，听见这毫不搭边的话，整个人顿住，随即又笑开，纠正道：“我在卖香水，你要回答买还是不买，而不是……招聘。”

        南桉发现他说话的时候会闭上眼，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她停下手里的活计，迎上他的眼神，学着他的话回道：“我在问你工作，你做还是不做？”

        李辞京：“……”

        半小时之后，小何苦一脸郁闷地看着正在自家老板旁边狗腿的李辞京，终于接受这个卖假香水的推销员成了自己同事的事实。

        “你怎么看出来的？”李辞京把推子递到她手边，问。

        南桉还是笑，腾出手指了指他刚才放在角落里的包。“那个是相机包。清水镇虽然小，但我也还是认得东西的。而碰巧，我正在招工，同时又很喜欢照片，就顺便帮你咯！”她说完还朝李辞京眨了眨眼睛，一副“我很聪明”的样子。她长得几乎是标准的南方女生，有白净的脸和黑的眸，软糯意味十足。

        “对了，我叫李辞京，木子李，辞别京城。”

        “我叫南桉，南方有桉树。”南桉照着他的话接道，末了凑近他，轻声说：“其实没什么意义，“南方有桉树”是我胡诌的。”

        她这样一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笑，李辞京心里产生的疑惑和戒备也因为她的“机灵”而消失。

        比起小何，李辞京实在没什么干木匠的天赋，看着南桉慢慢凿出那些榫和卯，然后再严丝合缝地贴上，他只有张嘴惊诧的份。

        “李辞京，帮我拿刨子。”用墨斗确定了形状之后，南桉对一旁的李辞京喊道。

        他在一众工具中翻找到刨子，递到南桉的手上。经过这么些天小何的教授，他已经能顺利将名称和工具对上好了。

        南桉身为一个木匠，一双手自然谈不上什么光滑细腻，和她白皙的脸一点儿也不相称，仔细观察，还能看见她虎口处交错的伤痕。

        “怎么会想到做木匠？”李辞京问。

        南桉正低头刨木，听见这话，微微失神，手不小心被刨子划了一下，虎口处又多一道血痕，看得一旁的李辞京心惊肉跳。

        “这不是很明显吗？”南桉眨眨眼，脸上没有任何不快，“因为我坐着轮椅啊。”她语气轻快，仿佛在说“晚饭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

        他之前看她坐轮椅，以为只是短暂性的脚受伤……不等他安慰的话说出口，南桉已经专心在刨木了。

        五点过后，小何下班走人，李辞京将南桉推到店门口，看着天边红得发亮的晚霞一层层涌动着。李辞京和南桉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过往去往各地拍摄的经历，这次来清水镇，也是为了拍当地的瀑布，奈何不赶巧，碰上旱季，水干了个彻底。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南桉偶有回应，李辞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问她原因，“你不想听这些吗？”这么多天相处，南桉很少会有这么寡言的时候。

        “不喜欢。”南桉摇摇头，直截了当地否认，她脸上没了平日温和的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边的晚霞出神。店门前有一群刚放学的孩子跑过，看着南桉眼中的艳羡，李辞京内心微微发涩。

        天边的最后一丝红光消失，李辞京摁下快门，将厚重的木板门合上。

        【二】

        由于小何请了假，南桉便改带李辞京一起，去镇口张婆婆家做家具定制。

        扶着南桉小心翼翼换了轮椅之后，李辞京推她出去。为了方便轮椅抬上抬下，上门定制南桉一般都是用铁轮椅，她担心木轮椅太重，别人抬不动。

        艰难地抬过二十阶楼梯之后，李辞京双手微微发抖。默默走到水池边，将发红发痛的手放进水池里镇定。

        确定了定制的要求之后，南桉招呼着李辞京走人。屋外的李辞京急忙把相机放回包里，进屋子里找南桉。

        不知为何，这会儿的轮子始终不得劲，李辞京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人推出门外。借着日光，他弯头一看，一侧的轮子不知何时泄了气，干瘪的窝在地上。南桉也注意到了这个，紧皱眉头。

        “哈哈，瘸子走不动啦！”坪场的角落传来小阿宝嘲讽的话。

        李辞京下意识看向南桉，孩子天真无邪，残忍而不自知。他看着南桉和阿宝说“下次别再这样了哦”，心中狠狠一抽，强忍下把这熊孩子打一顿的冲动。

        “要不你先回去取轮椅？”南桉提出折中的意见。

        李辞京飞速拒绝，他不想来回跑。“我抱你回去吧。”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摔的。”他说完还举起自己的手臂肌肉。

        腾空的那一刻起，南桉便开始后悔，这种情况下，她之前想的所有避免接触的点子统统不可能，早知道就不该听他花巧言语地抱怨。现下两人之间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彼此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南桉很轻，李辞京轻松地抱着她下了“死亡阶梯”，稳稳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她的手虚挂在他脖子上，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肤，留下细密的酥痒。李辞京停下，低头想提醒她，然而却在对上她眉眼后分了神。

        南桉正趴在他的胸口，察觉到他的心跳加速，抬眼又看见他绯红的脸颊，顿时以为自己累到他了，本能地挣扎着想要落地。

        “别动。”李辞京急忙说道。

        “可你脸都累得憋红了。把我放到路边休息一下吧。”南桉接道。

        她这误会大了去了，李辞京有些哭笑不得。再三保证自己不累之后，他抱着她继续向前。

        直到将南桉放在了轮椅上，李辞京才勉强从神游的状态恢复。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跑出去，盼着冷风能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张婆婆的儿子送了修好的轮椅过来，道了歉之后，李辞京才放人离开。那人道歉极其敷衍，李辞京对于笑眯眯说“没事”的南桉一脸恨铁不成钢，待那人彻底走远之后，李辞京开始“教训”起南桉的态度来。

        “他的道歉一点儿也不真诚，你就不应该接受。”

        “没事的，他不是把轮椅修好了送过来了。”无视李辞京的愤懑，南桉自己转动着木制轮椅，转身回屋。

        她一看就懒得在乎，反而是自己瞎操心了。李辞京越想越气，回木工房临时给自己开辟的小屋呆着。

        天已经暗下来，他肚子饿得直叫，南桉早就回隔壁房子了。纠结了一会儿，他还是拉不下脸去隔壁蹭饭，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早就修好的照片又重新扔进了修图软件里。

        五分钟之后，他妥协般地出了房门，准备去翻找散落的零食。

        平时工作的木工房大开，月光从门外洒落进来，勾勒出南桉的影子。她一手端着碗，一手作势要关门。

        四目相对，正当南桉想着如何开口的时候，李辞京已经一把接过她的碗，随手抓了一条鱼就啃。

        三四条鱼下肚，填饱肚子的李辞京开始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鱼好吃。”

        “小何送来的，猜你当时睡着了，就没叫你，现在觉得你醒了，给你送过来尝尝。”南桉撑着下巴，偏过头对他说。

        李辞京一口鱼肉梗在喉咙里。合着他刚才的生气完全没被南桉注意到。

        “你要不要加餐？”见南桉一直偏头看着他，李辞京撕下一口鱼肉递到她唇边。南桉本想开口拒绝，不料下一秒那个鱼肉就被他喂进了嘴里。

        白色的月光直直打在他的侧脸上，眉眼间透着些许的清冷，然而这份清冷却在他荡开笑容的下一秒消失得彻底。吃完夜宵之后，他闭眼惬意地躺在摇椅上，像只餍足的小猫，让南桉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等她回神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到了他眼前，李辞京睁眼后微起身，猝不及防，唇直接碰到了她的手指。

        月光下，两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南桉迅速收回手，一下从轮椅上腾起，单脚跳出门。

        乘着月光，李辞京觉得他见到了十二点正在逃跑的灰姑娘。

        【三】

        张婆婆家的家具定制做起来比以往的都要麻烦，李辞京和南桉去了好几次，最终的方案还是敲定不下来，无论南桉给了多少个方案，张婆婆始终都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为此，李辞私下里和南桉说她这个乙方脾气也太好了一些……

        “样式总算是敲定了，不过他家不会要求你帮忙挑木头吧？”李辞京照旧推着南桉从张婆婆家回去，确定样式之后，他甚至替南桉松了一口气，最近为了这个活计，南桉已经熬了几个通宵了，眼下的青黑尤为可怖。

        “后面的事再说吧。”样式总算告一段落，南桉自己也开心得紧，“你还没去过清水镇的市场吧，不如我们现在去逛逛？”

        李辞京在木工店也有一段时间，知道她平日不爱出门，这会儿提出这个，应该是开心极了。他迅速点头同意，推着南桉直奔市场。

        清水镇依山傍水，集市上的东西大都现摘现卖，新鲜异常。趁着南桉挑选东西，李辞京赶紧走到观察已久的绝佳拍摄地，永久的定格了这个鲜活的市场。后来他选片的时候才注意，南桉不知道何时发现了她的镜头，清浅的对着他笑。即使南桉在最角落，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呀！你这小子，可算是出现了！”

        李辞京从镜头中抬眼，茫然地对上面前一个胖女人恶狠狠的面容，他隐隐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哪儿见过。

        “敢卖假香水骗我，害我手起疹子，你赶紧赔钱！不然我撕了你……”

        面前的胖女人的厚唇还在一张一合的骂着，李辞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因为这胖女人身上的狐臭和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儿钻进李辞京的鼻子。

        “李辞京！”南桉费了好大力气才拨开人群，单脚跳到李辞京的身边。南桉一靠近，李辞京便闻见她身上栀子味的清香，理智恢复三分之后，他赶紧携着南桉推开两米远，他怕南桉被熏晕。

        香水是他以前买的，百分百保证正品，但胖女人始终咬定是他香水的问题。围观人群议论纷纷，对着两人指指点点，有些诋毁的声音飘散开来，李辞京清楚的察觉到身侧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李辞京正要开口，却被南桉截过了话头。

        “我是他老板，我付给你。”

        ……

        讹到了钱，胖女人高高兴兴地离开，围观者也散开各做各事。李辞京低头一眼复杂地看着南桉。他不明白，南桉为什么要帮自己，当初的工作是，现在的赔钱也是……有人说，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荒唐也是事实，那么便只有那个原因了……

        南桉喜欢他，在他第一次上门时便一见钟情。

        想到这的时候，他低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南桉。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们走回去吧！好久没走路了，单脚跳回去也不错。”南桉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的，以为他是在为轮椅消失而担忧。

        是了，南桉就是喜欢他没错，走回去可不就能和自己多单独相处。得知这一点之后，李辞京心中生出巨大的欢喜，他猛地点头同意，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欢天喜地地搀着南桉往前走。

        “其实你不用赔钱的……”李辞京说。

        “胖姨看你脸生，存心想讹你呢！不过你有我啊，我可是你的老板，肯定会帮你的！”南桉停下，仰头对他眯眼笑。

        李辞京被她的笑和那句“你有我”搞得脑袋有些晕。

        “你什么时候会离开？”南桉问出从那个迟早要问的问题。

        若她不提，李辞京都要忘了自己只是清水镇的一个过客，他盯着远方的山峦看了很久，才说：“等我想走的时候就走了。”他不想说关于离开的事。

        “那是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十年？一辈子？”南桉知道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但她总是有这样“叛逆”的时候，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觉得呢？”李辞京对上她的眼睛，光明正大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关于去留的问题，他也真心实意地想知道她的回答，甚至，还有那么几分迫切。

        他灼热的目光让南桉避不开眼，联想到前几天的“夜宵事件”，她眼神逐渐慌乱，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她推开他，自己踉跄几下之后摔倒在地上。李辞京急忙冲上来扶起她，南桉此刻慌张极了，完全陷入了自我内疚的境况，李辞京索性陪她一起坐在地上。

        “等雨季来，有了瀑布，我就该走了。”他还是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

        “嗯。”南桉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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