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镇北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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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镇北大将军
庆裕三十三年,夏末秋初时节,北疆边关,凉州。
时在申酉之间,红日渐西沉,却不见丝毫凉爽之意。
日头的余威盘桓在田间,从地底下蒸腾上来,烤得庄稼蔫头耷脑、垂头丧气。
凉州守将,镇北大将军兼北疆都督阮信,携部将十余人立于田边,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家将阮七折了几枝麦穗递到阮信手上,阮信一一捻开,不出意料,俱是空穗。
如今处暑已过,麦子却不打穗,眼瞅着就到秋收,只怕今年的收成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一。
北地严寒,一年中有半年是冬天,庄稼只能收这一季。这些年朝廷税赋名目繁多,平头百姓家里难有余粮,又赶上这么个年景,教他们怎么活?
只怕入秋之后,会起流民盗匪。
北疆要乱。
阮信长叹,沉声问阮七,“军粮还有多少?”
“回大将军,军粮倒是充足,够将士们吃上半年。”
“只是……”阮七沉吟半晌,方道:“只怕朝廷那边……”
阮信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手打断,“不必多言。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各部粮饷缩减至三分之二,秋分后缩减至一半。军粮留出半数,以备灾荒。”
阮七得令,不再多言,然而面露忧色,其余部众莫不如此。
须知大将军爱兵如子,从不克扣粮饷,便是与北戎战事最艰难的几年,朝廷严旨申斥“耗资巨万,劳民伤财,临阵畏战,养匪自重”,大将军亦是顶着天大的压力,以项上人头作保,替弟兄们争取到了过冬的粮草。
其时胜负未分,帝心难测,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上下打点之艰难、低声下气之折辱,个中滋味,自是不必细说。
如今大将军提出缩减粮饷,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
阮信怎能不知部下心中所想,心中亦觉酸楚。弟兄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在北地吹了十几年寒风,方才换来这几年太平。
朝廷下发的粮饷经层层盘剥,到将士们手中止余五成,余下的都是兄弟们开荒垦边自己种的,如今又要从他们口中省粮,让他们饿着肚子戍边守防,大丈夫心中何安!
思虑至此,阮信眸光微凝,越众看向众人中气质超拔、眉宇轩昂的长子,语气坚定,“青时,你去替为父草拟一封奏折,言明凉州境况,请求朝廷免了今年的税赋,再从别处筹些粮草,以助我凉州度此难关。
阮青时早就料到父亲会做这样打算,朗声应是,并不多言。
阮七看了他一眼,与余下部众齐齐跪下,口称不可,求阮信收回成命。
谁人不知,如今朝廷与凉州关系微妙,去岁几次小题大作、严辞申斥,已显露出敲打之意,如今将军这封折子递上去,安知不是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由头?
“大将军,我等情愿挨饿,也不愿看到凉州惹祸上身!”
“大将军,当年打北戎的时候,风雪里行军十几天,谁没吃过树皮、啃过草根?没道理太平时日就吃不得了!”
“就是,何况不过是粮饷减半,只要是跟着大将军,弟兄们就是不吃不喝也情愿!”
“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
日已西沉,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阮信南望京师,但见江山万里,残阳如血。
夕照映出他眉宇间深镌的纹路,那是北地如刀的朔风一笔一画刻下的。倘若青史有知,写在竹简上的故事是否也会如岁月流逝般初心不移?
阮信不知,他只知,北风吹老书生面,却吹不散英雄意气。
阮青时知道父亲心意已决,劝退诸将,独留阮信一人,面南沉思。
阮青时走在最后,回头望去,只见父亲身型魁伟,被将尽的天光镀上一层模糊的金红色,又终将被夜色吞没。
父亲,值得吗?
阮青时摇头,转头大步向府中走去,再不回头。
……………………
阮府正热闹的很。
阮青时的妹妹、阮信的幼女阮冰绡年方豆蔻,天真烂漫,古灵精怪。此刻正猴在阮夫人身上不下来,一声声“好阿娘”“最亲亲的娘亲”“天下第一美的阮夫人”“绡儿的好母亲”,声音婉转清脆,叫得人心软。
阮夫人自是不为所动,任她如何撒娇作痴,就是不肯松口。
好话说尽,道理也讲的明白,今年大旱,阮夫人忙着缩减府中开支,还要管着城中布水施茶诸多事情,忙的不可开交,哪有心思陪她去庄子玩耍?
自打去岁被庆裕帝钦点了太子妃,冰绡就被阮夫人拘着,不肯再让她出府去野。
冰绡闷在府里一年,就指望着这个时候去庄子里玩玩,赏些田园风光,吃些时鲜瓜果,一舒郁闷之气。
不巧遇上这么个年光。
“那我自己去就好嘛!”冰绡眼巴巴地瞧着阮夫人,指望母亲同意。
孰料这话竟点着了阮夫人心头的火气,当下沉了脸,将冰绡从身上拽下来开始数落。
“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长进!这一年从京里请了多少嬷嬷教你规矩,你一个个都气跑了,你知道人家回去怎么说你,好听点的是‘天真活泼,不拘小节’,难听的就是‘不安本分,不知礼数’!你这副样子,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夫人小姐能看得上你?将来嫁进东宫……如何能够服众?”
阮夫人心中想说的是,太子府众多姬妾,你这副样子,如何能坐稳太子妃之位。
只是这话不好说,因就拐了个弯儿,希望女儿能明白她的苦心。
冰绡只是委屈,皱着小脸,瘪着嘴巴,一言不发。
阮夫人看了也心疼,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娘知道这一年拘着你、委屈你了。可你也大了,也该收收心了,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几个像你一样天天想着往外跑的?我们女人家,哪个不是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书画女红你瞧不上,管家看帐你也瞧不上,须知这些都是女人家安身立命的本领。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爹娘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为了日后着想,你……你也要注意着自己的身份!”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非是母女之间讲不出来。
不想“身份”二字触了冰绡的霉头,竟将这一年多的积郁全给引了出来,当下哭嚷道:“身份身份,您天天挂在嘴边,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什么劳什子太子妃,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木偶泥塑似的牌位,您以为我稀罕?太子刚死了老婆就要讨我做新老婆,克妻的倒霉鬼,我还不乐意呢!什么女人、后宅,我偏不听,为什么哥哥可以留在军中,我就要背井离乡,在那深宫大院里坐一辈子牢?”
冰绡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竟是连身份禁忌也都顾不得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顺着鼻涕眼泪全都倒了出来。
“住口!”
阮夫人被她气得脸色发白,胸口不断起伏,她的陪嫁丫鬟、如今阮府的掌事姑姑秋禾忙上前扶住,一边给阮夫人拍背顺气,一边给冰绡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给母亲道歉。
冰绡犯了犟,哪里肯低头,一张粉白的小脸连同白腻的脖颈儿都涨得通红,气鼓鼓的,活像个红烧了的河豚。
阮夫人好容易顺过气来,见她这副样子,被气得肝疼,用手指着她,颤声骂道:“你……你个混账东西,还敢顶嘴!这些年是我和你爹太惯着你了,把你养的不知天高地厚!你给我滚去院子里跪着,跪到知错为止!”
一旁的奶娘刘氏和小丫鬟莺儿吓傻了,刚缓过来劲来,想要替冰绡求情,阮夫人的眼光就扫了过来,疾言厉色道,“今天谁敢替这个混账东西求情,就跟她一起跪着!”
说罢,拂袖进了卧房。
秋禾连忙转身跟了上去,临走前给了莺儿一个眼神,意思是教她去找大少爷。
………………
莺儿没找到大少爷,说是去了军中议事,回来的时候,正在府门口遇见了阮信。
阮信这人虽是沙场征伐的武将,百炼钢却有绕指柔,对妻女极好,待府中下人也极宽和。因怕妻子担忧,每次回到府中都面色平和,教人看不出一点异样。
莺儿见了老爷,顿时见了救星一般,急急忙忙跑上前行了个礼,“老爷,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小姐吧!被夫人骂了一顿,现在院中罚跪呢!”
若说夫人是阮信的小心肝,小姐就是阮信的小祖宗。
闻得小祖宗冲撞了小心肝,小心肝罚跪了小祖宗,阮信焉能不急?
衣服也不及换,便大步朝后院走去。
暮色四合,灯火昏黄。
阮冰绡背对院门,跪在院子正中厚厚一叠软垫上,脊背笔挺,头顶两侧的双丫髻怒气冲冲,直指云霄。
奶娘刘氏一边给她扇蚊子,一边苦劝她向夫人低头认错。
阮冰绡心道,再坚持一会,等爹爹和大哥回府,母亲自然气消;若是那时还不消气,自己再低头认错不迟。
阮信看着幼女的小小背影,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存心想逗逗她,朝下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背后悄悄过去,用手腕上的念珠穗呵她的痒痒。
冰绡以为脖子上落了虫子,伸手去挥;那虫子又跑到另一边作怪,冰绡不动了,余光撇见一抹红穗,一把抓住,撅起嘴道,“这只大虫子是我的了!”
阮信呵呵笑,想要拉她起来;冰绡十分不给面子,就是不肯起。
阮信只得蹲下来哄,“你娘怎么惹你了?告诉爹爹,爹爹给你出气。”
阮冰绡“哼”了一声,将情由备说一遍,不提自己顶嘴,单说母亲如何疾言厉色、不讲道理。
阮信不糊涂,阮夫人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
因温言劝道:“绡儿,你母亲也是为你好……”
话说一半,冰绡就像她爹肚子里的蛔虫,抽抽嗒嗒哽咽起来,“绡儿知道爹娘是为我好,这一年来绡儿足不出户,难道还不够乖吗?自家的庄子,外人又不知道,让我去几天怎么了?”
“往后离了爹娘,进了那深宫大院,只怕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这话真是越说越伤心,说得自己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说得阮信心里酸涩难当,立时就答应下来,“好了好了,爹答应你,咱们明天就去!”
“真……真的?”
冰绡眼里还含着泪,鼻头红红的,可怜巴巴看向阮信。
阮信最见不得女儿这副样子,连忙用袖子给冰绡拭泪,“自然是真的,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阿娘那里?”
“放心,有爹在,你阿娘敢不依!”
阮信这话说的豪壮,跟真的似的。
阮冰绡撇嘴,“又吹牛!”
阮信也不尴尬,拍了拍女儿的头,低声道:“放心,爹去狠狠求她,实在不行,还有你大哥呢!”
阮冰绡这下真的放心了,眼泪来的快、收的更快,一时间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自己利落地从垫子上爬起来,还顺手拉了老爹一把。
她学着男人的样子压低了嗓音、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冰绡就等着爹爹凯旋了!”
阮信苦笑,“快去吃饭罢!”
看着阮冰绡一溜烟跑没了影儿,像只快乐的小兔子,阮信摇摇头,硬着头皮往夫人房里走去,
“狠狠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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