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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聚姻缘相交折字门(3)


林春风从火堆里掏出一个红薯扔给秋雨,叮嘱她去外头看看林大人回来没有,别跟屋里杵着,秋雨头摇成拨浪鼓不愿意出去,摸了张板凳紧紧挽着李霄的胳膊,大有一副李霄去哪我跟到哪的样子。

        兄妹两个当着外人不好斗嘴,活摆设自己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李霄先开口了。

        李霄道:“你的身法比太岁还要奇怪。”

        李霄的眼睛一向跟她的嘴一样毒,那日在陶府,林春风被子鼠队的人撵着跑,后头又有卷神鞭夺命,林春风穿梭在人堆里头竟没能叫追兵碰上一根头发丝,反而把擅长追缉的子鼠队的阵脚打乱,堵住了太岁结人阵的心思。

        从林春风口中得知太岁修炼浮屠神功,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不得要领,一张阴阳脸煞是骇人。

        他仿佛是从炼狱里走出来的怪物,常人需要借力兵刃,他不需要。几招寻常的掌刀配合上他的步法,太岁自成一个人阵,从猎物掉进阵法里,之后的每一招都是缩紧阵法,逼得猎物自己先崩溃,然后当头一掌。

        而林春风的步法比柳太岁还要诡谲,像李霄这种门外汉起先都以为他是在兜圈子牵着人鼻子跑,实质上大有章法。

        她师父谢道长使的乾坤八骏步,以自己的肉身为障,周围随手一样东西都能被捻来用,手脚快得出奇。

        李霄以前最烦谢道长,倒不是因为谢道长骗她零用钱,而是李霄经常还没看清什么东西从眼前过,一团风过,李霄脸上一凉,谢道长踩着八骏步在她脸上画了一只大王八。

        乾坤八骏步对修炼者的根骨要求高,李霄的轻功不太行,她吵着要学,谢道长把她领到一出小山坡上,对她说但凡跳下来没事就教,然后李霄鼓起勇气往下跳。

        腿摔断了,躺了半年。

        以后再没喊过要学乾坤八骏步。

        谢道长又为人和善,出门遛个弯回来手里抱了满怀的菜央子,川西民风淳朴,乾坤八骏步实在没有用武之地,只有在打牌的时候才使两下偷牌。

        林春风的步法和谢道长的乾坤八骏步看起来有着同宗门道。虽然一个已臻化入境,步法干练浑然天成,万国兵前草木风;一个撒丫子满场乱跑,遛得自己气喘吁吁。

        本质上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林春风低头含笑思索着要怎么避开李霄的话,林秋雨嚷嚷道:“你说‘天残步’呀,我哥以前在重嶂阁呆过好些年,他这套步法还是雪僧亲自教的嘞,他还跟我吹牛皮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出天残步,我就说他瞎嘚瑟来着。”

        李霄偏头一挑眉毛:“天残步?你师承重嶂阁?”

        林春风连忙摆手打哈哈道:“别听这丫头胡说八道,我一个穷小子哪够格成重嶂阁的入室弟子,不过是当年走错了路无意闯进无相峰,又碰巧遇见雪僧,见我年纪小,教了我几招防身。”

        嘴上说着起身来拎林秋雨,林秋雨扭到李霄身后,把林春风生生逼停了脚步。

        “重嶂阁所在的无相峰和太炎遗谷一样神秘,你是怎么闯到无相峰里去的?”

        李霄托腮瞧着林春风,林秋雨环住李霄的腰,从背后探出脑袋瓜靠在她肩上,附和道:“是啊哥,你还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在无相峰的事呢。”

        林春风叹了口气,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道:“我说我被人追杀跌落谷底,又被河冲到一处世外谷,碰见一个钓鱼的老头给我指了条路,然后就误打误撞进了无相峰你们信吗?”

        林秋雨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

        外头一个门房叩响门板,通传道:“老爷回来了,叫春风哥带着客人去书房。”

        林秋雨直起腰板来拉起李霄往外走,门房欲言又止,拦住她道:“小姐,老爷问你戒书抄完没有。”

        门房说完脖子一缩跑了,林春风拎起秋雨的后领子把人拎到一旁,道:“你再惹爹生上一回气,不到年关你怕是都出不了这个门,老实些回你阁子呆着,不喊你别出来。”

        林春风领着李霄出门,途中没碰见洒扫的奴仆,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点的半大孩子抱着一卷书坐在柴火堆边上,向他点头示意问好,然后又垂下头继续看书。

        林春风走在前头,引着李霄拐过石廊,等走的远些,他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

        “那孩子是龙泉客栈地庄唯一的活口,屠五娘受太岁的指示四处拐带孩子,前些时日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官府,我爹让我帮忙,去晚了一步,阎罗宫把龙泉给捣了,只救下来这一个孩子,阎罗宫还给我们留下了一份见面礼。”

        李霄道:“他们留了什么?”

        林春风道:“监军令牌。”

        北唐边州十二郡,每个郡都驻扎着军队和武林世家,镇守边界的同时相互制衡,而监军就是长安调来监督边防的中央官员,对于边防有着生杀夺与的绝对控制权,五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五年一调任。

        听调不听宣,听的便是监军令牌的调动。

        阎罗宫猖狂到了如斯地步。

        李霄想起了黑水河那位被迫传旨的“何大人”,道:“听说上一任监军何大人因彻查神仙膏一事下落不明,何大人是不是阎罗宫下的手?”

        “是他们劫的人,但阎罗宫可不敢对朝廷命官动手,”林秋雨从李霄身背后蹿出来,她道:“阎罗宫要是有胆子杀当官的,河西早就变天了。再说了,要说看不惯阎罗宫,我爹可是头一个,别看我爹当面跟太岁推杯换盏,他这些年可没少在背地里给太岁他们下绊子。他们放着我爹不宰,跑去跟何大人过不去。唉何大人是个好官,就是为人太耿直了,什么事都放在明面上来办,要知道天底下多少了不起的大事都是趁着夜黑灯瞎火地偷摸办好的,何大人要是跟我爹多学几分糊弄鬼的本事,哪能落得这么个下场……”

        话没说完装进一个熟悉的怀里,林秋雨心道哦豁遭了,说曹操坏话让曹操逮个正着,立即嬉皮笑脸喊到:“爹,好巧呀。”

        林大人背着手,一张脸拉得老长,攥起栗子往林秋雨头上敲,林秋雨偏头躲了,林大人道:“你给我回去抄戒书,今天抄不完明天加十遍,明天再抄不完,后天再加,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出门。”

        林大人自己转身进了书房,朝后头两人招手,林秋雨猫着身子也想跟进去,林大人突然一个回身,说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林秋雨捅了捅林春风,道:“哥,爹叫你出去呢。”

        林大人这回真的绷不住了,喝道:“还不出去?女孩子家家的脸皮怎么跟你哥一样厚,再杵在我眼前就给我把经史子集抄个遍!”

        林春风:……

        林秋雨咬牙跺脚地出去了,门帘摔得啪啪响。

        林大人捂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一眼瞥见林春风不知什么时候退到李霄身后,登时火气冒起来,碍于李霄在场不好直接开骂,憋着火气感慨道:“唉,造化弄人,竟叫我养出这样两个不中用的小辈来,还不如养两只八哥。”

        林春风吧咂了一下嘴,伸头道:“爹您有话直说哈,别指东骂西的,我怎么就不如个扁毛畜生了?等您老了走不动道了,不得我背着您到田里视察民情呀?是不是得我们兄妹俩给您做饭洗衣裳?八哥背得动您吗?您两榜进士出身,天底下读书人谁都比不上您,通天晓地有经纬之才,老拿我们跟您比做什么,谁跟您比较一下不是灰头土脸的?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没事老跟秋雨置气做什么,她才多大年纪,一天就知道好玩,她多抄几遍书把心养静了就好了。”

        林春风祸水东引,把自己干净摘出来,李霄心道林秋雨不得抄书抄上个一两年才怪。

        林大人定了定气,终于把心思回归到正轨上,他扫了李霄一眼,李霄识趣地掀开一角衣摆,拱手抱拳道:“林大人好,晚辈李霄……”

        林大人大惊失色,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忙喊林春风:“快把人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跪我,这简直有失体统!”

        李霄闻言一愣,林春风嘀咕道:“啊没事没事,我爹这人就是爱一惊一乍的,你听他说正事就行。”

        林大人端来一个匣子,背过身拧开锁从里头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李霄,道:“这是白宗主生前留给你的信。”

        提及白漳,李霄的目光从林春风身上移到信笺上。

        林大人说到:“姜和用串通司礼监给白家扣帽子之前,白宗主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

        李霄接过信,陈年旧笺泛黄,墨迹洇然,些许字迹淡了痕,白漳的字温润如人,她小心翼翼地抚上字迹,鼻子一酸,眼眶湿了起来。

        那信上草草几句话——

        “吾妹霄霄,天未负我,然造化弄人。”

        “君未有二心,群臣起佞,盖天下分合之势也,非人力可改,不可逆天而为,徒增黎民困苦。”

        “盼卿多添衣,心归安处,或乡野,或王庭,无处不是去处。卿辞故土,不可四海漂泊,早日成家,清明寒食勿祭我。”

        “卿代我看郡土长安,我替卿洒扫黄泉土。”

        “今生无份,情难偿果;来世结缘,白首相依。”

        “兄去也。”

        李霄的抓着信的手渐渐的发紧,一动不动。

        她死了双亲,没有长辈疼爱,在李家被当成烫手山芋抛来抛去,轱辘辘的车轮路过她蹲着的巷角,又轱辘辘地辇回来,黑金滚龙纹的银帘被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好看得像个玉人娃娃。

        李霄往后缩了一缩,壮起胆子抬头喊了声“哥哥”。

        车上那人含笑道让她再叫一遍。

        我有过一个心爱的人,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天地玄黄,圈过我的臂膀教我张弓搭箭,叮嘱我早晚多添衣,会在数九寒天陪我堆一个大大的雪人,会绷着脸打我的手心然后悄悄地给我上药,会因为我的一句喜欢给我绑上一树红绸。

        他在白府门前为我种了一株垂丝海棠,春来的时候满树花蕊,我就在爬上树挽了很多红绸。漫天的飞花,缀在绸带上的铃铛,叮叮当,叮叮当,一如我的心事,从不遮掩,巴不得天下人都知晓。

        白漳是我心里永远的无冕之王。

        我喜欢他喜欢得明目张胆,从不遮掩,求神拜佛祈求上苍渡平安,我不管前生也不修来世,只求这辈子圆满。

        然后他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年,胡马的刀混在火龙队伍里,太白谷成了我不敢面对的梦魇,刻骨铭心的伤痛烙印在我的心头,他就这么死了,倒在血泊里,沾着滚烫的血捂住我的眼。

        白府被推倒重建,那棵海棠树被砍了,我心爱的人死无全尸,被唾骂,被践踏,曾经象征白氏无上荣耀的银边滚龙纹旗帜从烽火台尽数拔去,史书上剜掉了一个“白”字,除了我,没有人记得白家的好。

        他死后留给我的遗书只字未提伤痛,读来一字一句皆是憾恨。

        他说霄霄你要记得添衣,要嫁人,要找个安稳的去处,不要祭奠我。

        白家的倒台是必然的宿命,不必为了平反图一个虚名挑起黎民百姓动荡。

        他说这辈子咱们俩缘分薄,我不怨恨上苍,只求在黄泉路上洒扫尘土不入轮回,等着你来,我们下辈子一定要早早的遇见,不要错过。

        君未负国,北唐负我。

        书说至此,为何不恨?

        血淋淋的仇横在心中,进一步万丈悬崖,退一步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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