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下四人来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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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甚继续在藏经阁里埋头苦阅,将近些年的记录全翻了个遍,直待到了月上梢头。
她可没忘记晨跑时曾允诺过大风的事——找出曾经刘家村遇人不淑的“人”。
害群之马无穷尽,抓它一匹是一匹!
估摸卫霁再跪上一个时辰便可起身,叶甚仰头望着夜幕星河想了想,还真拐去了厨房,打算亲手宰只老母鸡炖好送去天权台。
唉,撇开帮自己出了沐熙这口气外,师姐手伤未愈就硬生生挨了十鞭子,又跪了半天,这会晚饭还没吃上呢,于心不忍,于心不忍呐。
结果在厨房遇到了早来一步已开始忙活杀鸡的柳浥尘。
叶甚瞪大了眼睛扒在门边围观,万万没想到自家师尊不仅一把凝霜剑使得出神入化,竟连一把破菜刀使得也是炉火纯青。但见她系着围裙,手法娴熟地清洗拔毛去内脏配佐料,俨然深谙厨艺门道。
美人下厨,本该是幅赏心悦目的画面。然而这位美人在热气腾腾的灶火之间依然绷着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这画面看起来就颇有点违和了。
“既然来了,躲在那作甚?”柳浥尘没回头,淡淡开口,“进来帮为师烧火添柴。”
叶甚吐舌笑笑,跳了进来:“师尊晚好,这是做给卫霁师姐的吧?”
柳浥尘手下一顿,不置可否。
叶甚清楚柳太傅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否认便是承认了,嬉皮笑脸道:“那我可不可以……”
柳浥尘还不知道这个小徒弟打的主意,唇角微弯:“见者有份。”
叶甚立即眉开眼笑地卖力拉起风箱来。
过了半晌,她小心抬眼打量了下柳浥尘的神情,旁敲侧击道,“没想到……师尊身为太傅,厨艺却如此之好。”
“太傅有何了不起,又不是生来就当的。”柳浥尘稳稳地颠了两下勺,语气平静地说,“算起来我来天璇教尚不满十年,之前我更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活,日子清贫,生计琐碎哪样不用学。”
叶甚嗅觉敏锐地抓住了其中四字要害,赶紧追问:“那更少时候呢,师尊不是自己一个人过吗?”
“和思永他爹一起,不过聚少离多。”
“师……丈?”
“严格来说亦不能算丈夫。”柳浥尘眼皮没抬,“我与羲庭虽自幼定下婚约,却并未正式拜堂成亲。”
好家伙,师尊还真像民间传闻是未婚生下的柳思永啊,不愧是走在女修前沿的奇女子也。叶甚顿时肃然:“那后来……”
“后来我们没来得及行礼,他便去世了。”柳浥尘说到未婚夫的去世,闭了闭眼似乎想遮掩什么,再睁开时已敛去一切情绪,“再后来,我在五行山下昏倒,幸被你师公——即上代太傅路过所救,并收为关门弟子,才知自己腹中有了思永——熟了,起锅走吧。”
八卦到这里,也差不多够满足好奇心的了,叶甚识趣地没继续这个话题。
比如……出身花街是怎么回事……
与叶无眠交好又是怎么回事……
“为师吃过了,你不必拿三副碗筷。”柳浥尘低头见她在食盒里摞了三叠,制止道。
叶甚边叹气边从蒸笼里又捡了两只白馒头放进食盒:“第三副是给大师兄的,想都不用想,他十有八九陪着二师姐在那没动呢。”
柳浥尘是师尊更是过来人,焉有看不穿徒弟心思的道理?她内心清楚这个猜想定然是事实,无奈地摇头苦笑,制止的手跟着对方转向蒸笼里,又拿了一小屉肉包。
柳浥尘提着灯笼,叶甚跟随身后,还没走到天权台,便远远望见一人笔直地跪在阴仪处。那场示众处刑已过去五个多时辰,围观的人群早作鸟兽散去,唯余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在台柱边静默而立,岿然不动。
师徒俩这回同时叹气了。
“大师兄!二师姐!”叶甚阔步上前,亮了亮手上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看!我和师尊来给你们送晚饭了!这炖鸡可是师尊亲手做的,我跟你们说,那手艺真是惊为……”
柳浥尘轻咳两声,示意她无需多嘴,道:“快吃吧。”
尉迟鸿和卫霁皆为最早拜她为师的那届弟子,岂会不清楚师尊的脾性如何,了然一笑,亦不多言,只道了声谢便接过了递来的碗筷。
柳浥尘见卫霁跪在原地,背上斑斑血迹已凝固发黑,而她一贯用左手拿筷,右手正缠着纱布端着碗,心生怜惜,抬手施了个仙法将那碗浮于她面前,声音也不自觉放柔:“纱布上有药,一旦遇热,药效免不得会打点折扣,霁儿你这几日尽量少用右手。”
卫霁动作顿住,眼底似有粼粼水光折射着月色,声音极低地说:“爹娘还在的时候,也和师尊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她年幼时手受了伤,爹娘就是这么做的。当时她还逞嘴皮子功夫,笑话他们过于操心,又不是断了手动弹不得,也值得把仙法浪费在这等小事上。
后来她在外除祟姗姗归来,才知他们永远再不能为她操心了。
背后忽有暖意袭来,卫霁回头,见柳浥尘掌心贴近她背上的伤处,仙力穿过衣料汩汩涌进体内,细心熨帖着每一道鞭痕,一时间痛痒立消,她甚至能感受到皮肉正飞速愈合。
“多谢师尊。”卫霁垂头道,“弟子保证再不冲动犯戒。”
柳浥尘看习惯了这个二徒弟乖戾的模样,眼下难得见她表现出十足的乖巧,不禁莞尔,一笑间风华无双胜过清风明月:“嗯,倒是长进了。沐熙那种人,教训她没必要把自己和旁人搭进去,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事后算清。”
这话还能这么说的吗……叶甚擦汗。
想起密室冰棺里的那两具尸体,她神色又复杂了起来。
她何尝不是第一次见到卫霁这副落寞的模样。
若证实是范以棠害死的卫余晖和邵卿,并下了销魂咒,卫霁知道了会怎么样,她可真是不敢想象。
范人渣万死不足惜,可那又如何?
人死不能复生,被下了销魂咒的鬼魂注定消散于天地之间。
除了她这个靠曲线自救的漏网之鱼。
叶甚甩甩脑袋,赶紧切换到自己擅长的打哈哈环节,把话题转向轻松的事上:“说起来,明早他们就得收拾东西被逐下山了,咱们不如一起去‘送行’。”
“正有此意。”
三人齐声接话,愣了一下相视而笑,清冷肃穆的天权台登时气氛活跃起来,剩下那点罚跪的时辰在谈笑间弹指即过。
翌日沐熙醒是醒了,重伤之下又被废了仙脉,自然是起不来的,被勉强还能行动的郗道远和贺处尧一人一头担架抬下了钺天峰。
路过泽天门,除了一些围观教徒,以及四条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范以棠亦带着几名弟子前来送行。其中既有何姣,还有换回言辛装扮的阮誉。
见某人正有气无力地伏在担架上,因伤重只能后背朝天地趴着,看样子背上挨了鞭子的地方肿得厉害,一只绣花枕头这会活脱脱像一只负壳的山蜗,仨徒弟脸上多多少少露出笑意,笑得极不厚道。
沐熙一看到始作俑者就气得出气多进气少,知道再争执也是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索性咬唇撇过头去。
柳浥尘没笑,却同样没理会她满脸写着拒绝,径直上前拿出一件盖着帕子的东西,置于她眼前:“你们虽已非本教教徒,然身为掌礼罚的太傅,临行前须送一物,以示警戒。”
掀了盖头,那物赫然是只铜钟铃。
又道:“愿尔牢记昨日惩戒,心中时刻警钟长鸣。”
沐熙简直想一巴掌把那只钟铃扫回对方脸上。
我信你个邪的以物送行!
送钟送钟,意思说白了不就是送终!
焚天峰上果真没一个好东西,摆明了在抱团骂她该死呢!
正欲发作,一动身又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范以棠自知此事是自己这边理亏,让人家讨了便宜也无法指摘,叹了口气,拿出瓶药放在钟铃侧边,手按住沐熙的腕,轻轻拍打。
沐熙得了倾慕的师尊宽慰,总算肯安分地闭上了嘴。
叶甚看着范以棠那副假仁假义的样子,忍不住又在心里啧了声痴女。
瞧沐熙一脸满足,约莫认为范以棠如此不避嫌,还来宽慰她,是在念旧情——一个欺师灭祖染指后辈的人渣,会念哪门子的旧情?
不过是通晓其中利害,清楚置身事外也难逃干系,反不如表现坦荡,还能图落个爱徒心切的名声来挽尊!
都亲自来送行了,范以棠晓得与她此生不会再见,心中确然未念所谓旧情,但纵使对待露水情缘,他该做的面子功夫历来注意,省得日后招惹麻烦缠身。遂舍弃了用仙力写字,勉强扯着嘶哑的嗓音开口,殷切嘱咐道:“熙儿,要怪便怪为师没教导好你,一路珍重,今后照顾好自己。”
叶甚闻言如遭雷击,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阮誉眼疾手快将她捞起来,低声问道:“怎么了?”
叶甚半扶着他的胳膊重新站稳,吞吞吐吐半天才答:“……无妨,腿抽筋了。”
身子是稳了,一颗心仍在喉咙口抖得慌。
什么腿抽筋,她感觉自己脑袋要抽筋了。
她终于彻底悟了自己在星斗赛开幕礼上,为何会莫名觉得太保的声音耳熟。
她重生前是听过那个声音的。
只不过那个声音被嘶哑掩盖了原状七八,如同现在被烟熏坏了似的,以致于她一时半会没能对上号。
那个声音这会正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伴着记忆中一片喧闹的叫好,对她说:
好一招指桑骂槐。
陛下当真是有心机。
——当年那个假太师,竟是早该死去的范以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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