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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五月飞霜六月雪


叶甚走到庭院石桌前才堪堪停住,指尖极慢地刮过那层白霜,只感觉肌肤和血肉亦随着尖端的刺骨,寸寸冷却下去。

        五月飞霜,六月飞雪。

        都是罕见的异象。

        五月飞霜是为忠臣陷害入狱而哭,六月飞雪是为烈女冤屈被斩而泣。

        按民间传闻,此乃天降异象,是天意在鸣不平。

        其实叶甚不太信这些,倒不是不信乱力鬼神,而是不信天意真有不平,需要费这么一番周章去明示暗示的。

        即使当年借天象生变之故,清查了一批冤假错案,可谁能知晓里头有哪件、甚至究竟有没有天意在鸣的那件?

        然而何姣信。

        虽然那时身为画皮鬼的她尚未遇见何姣,但后来有一天,她与何姣撑伞走过雪地,身边人突然问她,记不记得去年时正盛夏,却在某一日莫名其妙变了天,降了很重的霜。

        转头见何姣笑得比雪更凉,说自己的人生便是死在了那一天。

        说那一天她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师父,没有了爱人,没有了任何一个家。

        最可笑的是,她的师父就是她的爱人,而杀害她母亲并抛弃她的,亦是他。

        她亲眼看着那把熟悉的舍离剑贯穿了母亲心口,看着此生从未见过的大片血色从母亲身下狰狞地蔓开,直至浸染了整片地。

        母亲已说不出话来,看了看持剑之人,又看了看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便断了气。

        而她的师尊,天璇教太保范以棠,自始至终只冷眼看着她抱起母亲尸身恸哭,语气极为平淡地开口过后,便走得头也不回。

        他说,你本不该跟来。

        他说,谁让她不允你我逾越师徒名分在一起,还出言不逊。

        他说,如此也罢,从今往后,你要离开还是留在钺天峰,随你,但与我再无任何瓜葛,任何。

        最后一句说得尤其轻描淡写。

        ——反正本太保身侧莺燕众多,既从不止你一个,也不曾对你认真过。

        叶甚在原地驻足良久,猛地飞身掠了出去。

        之前数次经验无不提醒她,有些事情的确像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哪怕她抢先横插一脚改变走向,冥冥之中依旧又会扳回原路。

        哪怕这条染血原路,以眼下情况来看,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走通的可能性。

        但五月飞霜如期而至,令她内心生出了极为不妙的预感。

        而她,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过应该没关系,只要范以棠和何大娘始终在自己眼皮底下走动,哪怕无形中这两人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幸撞上,她也有绝对的把握在他动手杀人前,阻止悲剧重蹈覆辙。

        但,她必须确保这个“始终”,方能避免任何可能的差池发生。

        于是先去找了大师兄,借口身体不适告了一天假。

        转而去了垚天峰,趁何大娘不注意之际,在其身上种下了护体仙障。

        最后,敲开了“言辛”的房门。

        今日本不轮到阮誉盯梢,但他观来人行迹匆忙,又一脸凝重,便知事有蹊跷:“有何要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叶甚也不跟他废话,直接道:“我须盯紧范以棠,脱不开身,你去告个假,今日一整日,务必守在半山腰,一旦看到姣姣除祟归来,立即传音与我。”

        掐指一算,何姣已下山半个月了,倘若动作快些,差不多正赶上这个时间点回来。

        仅是恰巧还是注定她这会无从得知,总之确切的当务之急,是不仅得阻止那一幕的发生,更得防止何姣有机会亲眼看见那一幕。

        见叶甚没有解释的打算,阮誉默了默,识趣地不问只答:“好。”

        对方闻言居然破天荒待他客客气气地抱拳说了声“辛苦”,然后红白残影转瞬一闪,余音仍袅,眼前已空无一人。

        阮誉推门而出,倚栏望着日光昏晦,笑意微涩。

        他曾以为自己秘密多,慢慢总感觉,她才是不遑多让的那个。

        如此这般相处,倒不输于这天色之诡异。

        比翼楼的老板娘当时一语道破他心有不定,现在看来……却不止是他。

        安排好一切后,叶甚自然没那多余工夫去往别处,纳言广场探查口风的事先暂时搁置,只全身心隐了身形在暗处盯着范以棠的一举一动。

        可她从日升盯到日落,眼见气温回暖冰霜消融,完全瞧不出半分不对劲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抬头既见今夜无月,偶有几颗疏星埋于厚重的云层下若隐若现,四周亦感潮湿得很,隐约有几分落雨的前兆。

        且不说夜色沉沉,这看样子都要下大雨了,当事人真的还会出门乱跑抑或是赶着回来?

        盯梢了一天盯了个寂寞,叶甚愈想愈觉得委实不太可能,心里不禁犯起嘀咕,开始怀疑许是自己草木皆兵多想了。

        忽闻少女银铃般的哼曲声传来,定眼细看,可不就是那青萝又端着宵夜跑来元弼殿了。

        撇开当前最担心的事不谈,这姑娘深夜造访,偏赶上这个有些不妙的天色,叶甚顿时替她有了深重的危机感。

        救大命,搞不好这一进去,今晚就出不来了。

        虽然看这轻盈无比的步伐,人家自个肯定半点也没觉察。

        思及此处叶甚眉心再次纠结成麻花,咬了咬唇,终是起身跃下树,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窗牖,一面近距离盯着殿中景象,一面暗暗琢磨,要不要制造点乱子抢救下这朵小白花……

        可这要搞出什么乱子看上去才不至于打草惊蛇?委实难为她矣。

        更何况若这朵花与姣姣那般心甘情愿地与人渣双向奔赴,那真是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盯梢的在窗外屋檐下兀自头疼,殿中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太保大人尝尝这个,我新研究的菜品。”青萝放下食盒,掀开盖子,露出一盘炖得极糯的粥来,那粥米间洒满细屑,青紫相搭,味道尚不知如何,但单就色香而言可谓无可挑剔。

        范以棠拿勺舀了一口,顿觉香甜直酥入骨,由衷赞叹道:“佳肴也,你年纪虽小,这厨艺可真乃所见之最了。”

        一番夸赞之词毫不掩饰,将人夸得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不如请太保大人给它命个名吧,我刚鼓捣出的,也没想好叫什么。”

        “这细屑是……青萝卜和紫薯?”又仔细尝了一口。

        青萝眼睛一亮,点头称是,似乎没想到自己切得这么碎还能被尝出。

        范以棠轻托下巴,看着她莞尔一笑:“那不如叫‘芳草未休’罢。”

        “芳草未休?”

        “诗有云,汀树绿拂地,沙草芳未休。”他朗声念下去,笑意愈浓,“青萝与紫葛,枝蔓垂相樛。”

        青萝愣怔半天,被他今晚穿的那一身骨螺紫袍所提点,总算恍然明白这句诗的含义,这回是彻底烧红了脸,半羞半气地跺脚道:“太保大人惯爱取笑我!”

        论察言观色,深谙此道者莫过于范以棠,故也不急于把人逼太紧,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窗外天色,摆摆手微敛笑意:“莫急莫急,逗趣而已。给你出的考题已放在那边书桌,我保证喝完这粥,你去认真作答便是。”

        叶甚看得不免咂咂嘴,心道这发展,这套路,如果按照话本里的剧情延续,估计接下来就该是“出门偏逢连夜雨”,继而“错漏百出须受罚”,最后——则自然是不可描述的“挞伐”了。

        果不其然,人刚把题做完放下笔杆子,雨顷刻间跟随那笔说下就下。

        到底是盛夏之雨,雨珠在那步步锦支摘窗的支窗和棂条上敲敲打打,乍听动静便知分量还不小,颇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青萝“哎呀”一声,瞧这雨势脸立即皱了起来。

        “无妨。”范以棠拿过那张字迹歪扭的答纸,边看边轻描淡写地说道,“外头狂风骤雨的,你不便走动就继续待在这好了。真一直下的话,留宿一晚亦无妨,元弼殿别的没有,空房多得很,不差你一间。”

        青萝小心地打量他,见对方神情专注像是在认真批阅,只不过顺口提了这么一句,于是放下心福身谢道:“那多谢太保大人体恤。”

        范以棠抬头又冲她笑笑:“我还需点时间看,你干等想来无聊,劳碌终日还来送宵夜也是辛苦,不妨去偏殿的汤室泡泡温泉。”

        出身微寒的小姑娘衣食起居无不简朴,哪有机会享受此等待遇,闻言目光遽亮,推拒一番后便答应了。

        望着那肉眼可见雀跃之意的背影,叶甚忍不住咬断了指甲。

        好想晃一晃小白花脑袋里的水,问一句——

        令尊令堂是怎么当爹娘的?没告诉你不能轻易在男人那留宿和洗澡吗?

        罢了罢了,没准人家并非不懂,而是能接受才来的。

        结果还要她来棒打鸳鸯,想做一个莫得感情的局外人真是太难了。

        眼见范以棠等了一会便起身,摆明了将往偏殿走,叶甚闪身抢先绕去了汤室,而透过窗棂向内看去,隐约可见落地屏风后少女发育姣好的身形,再听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已至室外。

        接下来,要怎么阻止?

        雨势渐大,算下来时辰也不早了,要不……传音把阮誉叫回来?

        然后让他以太师身份随便扯件什么破事当幌子,把范人渣喊走?

        借口烂是烂了点,但这大半夜的要调虎离山,总比她拿真火再烧一次元弼殿多少更合理吧?

        叶甚捏紧手里的传音石,正欲开口。

        抬眼间变故陡生。

        范以棠径直冲向汤室屏风后,全无平日里的诸多顾忌,一把钳住那只探出屏风的纤细手腕,急声喝道:“你这镯子是哪来的?!”

        被男子贸然闯入,青萝大惊下又大窘,然而来不及抓过衣裳遮掩,腕骨上剧痛袭来,面前之人分明不自觉用了蛮力,眼中骇色死死相逼,逼得她肝胆俱裂。

        十数年的生平中,她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眼神,简直像从森罗地狱里浴血爬出的恶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叶甚五指一松,被屏风所隔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只依稀辨认出青萝被桎梏的手腕下方确实有一只手镯,可她骨骼异常纤细,那镯子看样子并不合她尺寸,是以位置掉得很低,先前穿衣时完全被掩在袖中没看到。

        “我……我……”见她痛得几乎说不出话,范以棠心神稍缓,收了大半力气,青萝咬着唇将泣未泣,磕磕巴巴地说下去,“我也不知道它哪来的……是……是别人送我的……”

        “别人是谁!”

        “是……我干娘,她和我一起在垚天峰后厨做工……说本来是想送给山上的远房亲戚……但没送出去就……看我喜欢就给我了……”

        “名字!”

        “我不知道……她只说是个长我一两岁的同姓堂亲……”

        “我问她的名字!”

        “我……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青萝终于嘤嘤哭出声,“反正我们都叫她……何大娘。”

        手上一轻,青萝只觉那件紫袍一闪而过,眼前便没了他的身影。

        她茫然张望,睫上尚挂满泪珠,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却见手腕红痕刺目,那玉镯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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