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运气不好的是什么显而易见，运气好的部分，指的是他比其他相同情况的人又要幸运很多。

        老妈不是突然走的，在走之前酝酿了好几年，还给梁居安留了许多的话。梁居安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也见证过一些死亡，他很清楚这种情况不是每个子女都能有的。

        梁居安想着，他还遇到了一些人。

        他虽然迟钝，倒也认得出真诚。他看得出老三和齐国富，后排那群人，即使他在篮球场边上只能抱着衣服也带着他一起去。他还有个同桌，喜欢看电影，明明很努力却整天说自己没那么厉害，实在是一个矛盾的生物。

        梁居安吐了口气。

        真的会有人不论是什么样的话都想听？不嫌烦吗？

        他坐在医院台阶边上的地板上。

        这话到底算什么？

        他甚至感觉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算什么。

        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梁居安想，你当不当真？

        当然，他想，当然当真。

        梁居安突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希望来，这种状态在这个十几个小时没合眼并且前途一片漆黑的时刻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他突然想现在就去换一副眼镜，他认识夏大门口那条街上的老板，他现在有点畏光，可以换个深色的镜片，看东西就不会那么吃力了。他要去按时睡觉，去吃，去跑，去跳，去扑向他狂妄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他有这样机会的。

        梁居安抓着手里写了字的餐巾纸，把它放进兜里，往前走。

        ——

        梁居安一连忙了四天，很难解释这段时间里他的精神状态。一方面，他对于老妈去世的认知在逐渐恢复，过去几年中种种设想和现实中的场景终于一一重合起来，一下一下地提醒他。一方面，他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感觉自己的感官也在一点一点恢复。声音不再遥远，画面不再延迟，整个人像终于从水里钻出来换了一口气。

        老三直言不讳：“我觉得你好像活过来了。”

        是吗？梁居安被他拉去照了照镜子，又摘下眼镜看了看自己的眼睛。他自己觉得看起来区别，只是脸色没有那么惨白罢了。

        另一方面是他居然能够吃得下饭，老三直呼接二连三的奇迹。梁居安就姑且同意这是奇迹。

        他忙碌的最后一天是老妈的追悼会。来的人不少，梁居安站在最前一排，原本没有什么情绪，毕竟按照他的理解他是一个同类人群里的幸运儿。准备要把老妈推进去的时候他把手搭在大木头柜子的一角上。他兀自想着，什么来着，本来也没有来生这种东西，只是由人变成灰烬，变成无机物，原子重新排列组合，说不定有一天路边的野花野草上也带有逝者的一部分。是这样的理解的吧，梁居安问自己，直到大木头柜子被推进去，他盯着关上的小门，一眨眼睛，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滚下来。

        这也不能算哭，梁居安看着那扇小门，这是一种告别。再见。

        老妈再见。

        梁居安作为子女要抱着巨大的相框走在队伍最前面在外面走完一圈，齐国富后来主动问梁居安这段时间打算住在哪里，梁居安打算回家，没想好几天。他回家去收拾了一个台子出来，老妈说过她照片别整太大一张，她自己看着都嫌吓人，于是梁居安放两张小的。老爸和老妈照片凑一对儿，一人一边靠在一起，跟结婚照一样造型。

        家里其实很久没住人了，不过外观上看不太出来。梁居安找了块毛巾把能看见的台面擦一遍，也没什么效果。屋里有点过分安静。他把窗推开，漏了一点楼下小孩玩滑梯的声音进来。

        梁居安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坐了会儿，看自己家的客厅，老爸拍的照老妈画的画和老爸老妈本人挂在一起，梁居安知道这么形容在一般人看来很吓人，但他真觉得还挺热闹。

        梁居安觉得有些困，把鞋蹬掉，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觉梁居安不知道睡了多久。他中途醒了几次又没完全醒，一次是他睡着翻了个身差点滚到地板上，一睁眼垃圾桶已经到眼前，梁居安赶紧重新爬回沙发上脸朝里躺着。另一次是他终于察觉出一些冷来被冻醒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半夜几点，梁居安凭着直觉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卧室里随便扯了点东西盖在身上。第三次他终于彻底醒了——可能也没有完全醒，因为脑子还有点懵，但没法再睡着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扯来盖在身上的居然是一床被套和一床床单，被芯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梁居安把手机摸来看了看，倒是发现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现在是早上八点。时隔不知道多久，梁居安居然在正常的起床时间起床，实在难得。聊天软件上倒是没什么人找他，但梁居安看到了虞微和老三昨天上午分别给他发的消息，自己居然没有回，当时他应该还醒着怎么会没回？梁居安再一看日期，现在是追悼会结束第三天的早上八点。

        他睡了两天。

        哦。

        那确实奇迹。

        老三找不到他还打了几个电话，梁居安赶紧回过去。老三确定他没事之后来找他吃早饭，看着梁居安精神抖擞地出门找了一家店坐下，惊恐地看他点了平常三倍的量。

        梁居安：“四顿没吃，有点饿了。”

        老三的手抬起又放下。不知道该怎么劝。

        梁居安最后决定不要给自己的消化系统太大的冲击，没把三份东西都吃完，留了点打包回去当午饭。他刚睡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提溜着一份煎饼，吹着早上八点半的晨风，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个人。

        梁居安想出去走走。

        梁居安在菜市场旁边的街上转了一圈，离开的时候手里一个大塑料袋，里面一堆空白练习本，一把笔，一个闹钟，甚至还有两本语文教辅，老三开始以为他疯了，当心他一冲动把整个文具店买下来，跟着他转完一圈发现他真的有计划。

        梁居安又转悠到夏大门口的街上找眼镜店换了个镜片，等了一会儿拿到了新眼镜戴上，整个人像是来海边度假。

        梁居安戴着新眼镜，提着塑料袋看老三。

        “怎么样。”

        老三盯着他上下看了看，随后摇头：“不行。”

        梁居安：“什么问题？”

        老三：“还不够装。”

        老三钻进店里搞了一堆东西，塞给梁居安。

        老三：“现在到位了。”

        梁居安看了看手里的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

        “老三，现代人的审美是这样的？”

        老三点了点头。

        梁居安：“我觉得你自己用就很合适。”

        老三像个看孩子怎样都好的老父亲：“都合适，都合适，梁娟儿你相信我，要是你哪天特别不想说话，你就戴口罩假装感冒，当一批潇洒的黑色孤狼。”

        梁居安想了想：“狼算了，假装感冒好像有点道理。可以试试。”

        两个人在街上转了几个小时，一起回梁居安家，时间也还早。老三想着这人如果需要疏解点压力就跟他看看漫画聊聊天，结果梁居安整起了买回来的东西，整了半天，抬头说了一句：“看书，看完吃饭。”

        老三：“？”

        这人没疯的判断好像下早了。

        梁居安摇摇头：“不看也行，陪我坐会儿。”

        语气跟下命令差不多，老三很欣慰，他怕梁娟儿疯起来跟自己都客气。

        梁居安在沙发上坐下，用靠背把自己支楞起来，打开电视，换了个没头没尾的电视剧放着。老三在旁边脱鞋盘腿坐下，反正这张沙发他也挺熟，不用客气。两个人看了半天电视剧，把自己都看饿了，叫了点东西吃，回来一边看剧一边零零碎碎地收拾一点东西。结果这剧比想象的有意思一点，两个人看着看着，居然觉得有点停不下来，电视频道换节目的时候还有点舍不得。

        梁居安：“这剧是重播的吧。虞微好像看过。”

        老三：“对。你不如直接问问她。”

        梁居安点点头：“可以。那我直接问她，人是不是女主干掉的。”

        梁居安拿起手机，把聊天框找出来，输入剧情有关的问题，又觉得自己最想问的不是这个，把字删掉，发出去的时候消息变成了：“吃不吃晚饭？”

        虞微回了一个：“吃。哪里？”

        梁居安想，你看。就得问真正想问的问题。人也不一定不回答。

        他把遥控器扔上茶几，在老三不知道什么剧透能让他做出这种反应的惊讶目光里，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他突然觉得老三之前的提议其实也挺有意思，把老三最终买给自己鸭舌帽和那个黑色口罩翻出来：“我想借一下。”

        老三想，梁娟儿终于是不正常了。

        梁居安戴着黑色鸭舌帽，遮住自己的额头，深色镜片遮住自己的眼睛，口罩遮住剩下的脸，坐在麻辣烫门口，觉得自己像一个行为艺术家。老三在旁边坐着，看到虞微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和老三打过招呼，虞微在一米之外站了两秒，和被老三戳了一下抬起头来的梁居安，颇有种意味深长的重逢感。虞微总算认出看不清脸的人，愣了愣。

        这人在干啥……

        哎。

        然后两个人都很轻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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