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赤子（八）

猿妖一族与领地上的灵木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双方之间并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要求灵木在一定时间内必须结出多少果实，交给猿妖一族，基本就是任由灵木依据自身修行所需，自然结果，毕竟猿妖一族的修行方式对外力的依赖比较小，得到的果实一般都是储存起来，用于打架之后恢复体力。

        于乐有些好奇地问道：“木灵元胎呢？这个你们也不要吗？”

        老大皱眉，说道：“有的家伙喜欢在自己身体里养那玩意儿，我们可没兴趣。”

        老二在一旁点头，说道：“虽说可以在打架的时候生成木甲，补充元气什么的，但不是自己的力量，用起来不踏实。”

        老大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自己的身体里，每一个地方都得自己做主，这才舒服。”

        老二一脸不屑：“那些养木灵元胎的家伙，我们也不是没打过，该放倒的，照样还得放倒。”

        说着，他俩默契地碰拳，两张猿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如出一辙，好似在照镜子。

        接着，他俩一起看向于乐。

        老大一脸关切地问道：“老三，你该不会想在自己身体里养那个吧？”

        老二头摇得像拨浪鼓：“千万别，那玩意儿没用！”

        于乐坦诚地说道：“有机会的话，我应该还是会尝试一下。”

        兄弟俩齐齐怪叫一声。

        老大耐着性子劝说道：“打架这事，靠天靠地都没用，靠自己才最厉害。”

        老二有些不解地说道：“这道理我们之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你那时候不也挺明白的吗？”

        于乐笑笑，说道：“可是，我活着不光是为了打架啊。”

        眼看这对兄弟似乎又想把那套“活着就是为了打架”的理论给自己捋一遍，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算是打架，也不是只有打倒对方这一种目标，有些时候，我需要保护的可能不止是自己，所以我觉得，多掌握一些手段也是必要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呢。”

        猿妖兄弟抓耳挠腮，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

        老大试探着问道：“你家里有小孩子啊？”

        老二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道：“小孩子不能一直护着，从小多打架，长大才厉害！”

        于乐实在没法向他俩解释这个问题，只能摇摇头，笑而不语。

        蓦地，兄弟俩一拍脑袋，指着于乐的身后说道：“你要保护她啊？”

        于乐一惊，先前切磋时他的精神力消耗得七七八八，反正在猿妖的地盘上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李清母女那边有疑似妖帝且对离畏服的小白猫，加上离的承诺，他索性就懒得监控周围环境了。

        他连忙回头一看，果然，李清正在向这边走来。

        老大叹了口气，说道：“年纪也不小了，还没觉醒，看来是指望不大了。”

        老二撇了撇嘴，说道：“细胳膊细腿的，就算觉醒了，估计也不是块能打的料。”

        说着，两个活宝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真诚的同情，各自拍了拍于乐的肩膀，异口同声地说道：“老三，你也够累的。”

        李清走到近处，说道：“乐哥，我想和你说些话，方便吗？”

        ……

        ……

        猿妖兄弟永远不会无聊，在于乐的请求下，他俩自己到远处切磋，验证这两天的讨论中产生的一些新的想法。

        于乐起身，和李清两人信步而行。

        “这些天，听母亲说了很多事情。”

        意料之中。

        这几天于乐一直有意把空间留给李清母女独处，就是因为他知道碧儿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李清说，而李清想必也有很多事情想要询问自己的母亲。

        让于乐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李清似乎想和自己谈论她的身世。

        难道碧儿没有叮嘱她对自己保密？

        李清没有注意到他的顾虑，或许是因为连日来处境和身世的重重变故对她的内心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她的话罕见地多了起来：“快十四岁了，才知道我的父亲另有其人。

        “他好像并不关心我，但这反而让我感到轻松，因为我其实也不是很想要一个新的父亲。

        “对我来说，李彬这个名字和它背后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但于乐却异常地感同身受，他完全能够理解李清的心情。

        事实上，他一直很庆幸这一世收养自己的家庭只把自己当作下人对待，因为应付主子只需要表现得足够勤奋、老实，而如果真的有一对年龄比他还要小的男女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呵护他，他反而会感到无所适从。

        他没有办法以对等的情感去回应对方，而面对那样真心疼爱自己的人，就连隐瞒或许都会是一种折磨。

        不过，无论如何，李清未来终究还是需要以李彬女儿的身份生存下去，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熟悉起来了。你父亲当初应该也是有不得以的苦衷才会与你和你母亲分开，看得出来，他对你们有很深的愧疚，以后他肯定会相当疼爱你。”

        李清看了他一眼，有些高兴地说道：“你终于不再叫她夫人了，以后也别再叫我小姐。”

        于乐笑笑，诚恳地说道：“以后会有很多人叫你小姐。”

        李清面上的笑容敛去，说道：“我不喜欢被称作‘小姐’，无论是被谁。

        “以前母亲偶尔也会说起城里的事情，那时候她只是说城里的生活很便利、很舒适，有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白天不会热，晚上不会冷，不用辛苦种地，也不怕妖兽袭击。

        “那时候我也觉得城里挺好的，我也想过，如果我能成为厉害的修行者，带我们一家一起回到城里就好了。

        “可是这些天听母亲讲大陆，讲城里，讲李家……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喜欢那个陌生的世界，哪怕对母亲来说，它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美好得就像人间仙境一样。

        “母亲说，我是李家的血脉，是天生的贵人，我的家族统治着整个东域，是天意大陆最高贵、最强大的势力之一。

        “可我不禁会想到，有高贵，就会有低贱，或许李家在东域真的尊贵无比，可李家内部是不是也要分个高低贵贱？想来这是一定的。

        “那么，总有人会比我高贵。

        “比如我的亲生父亲——那个叫李彬的男人，如果说我生来高贵，那么我所有的高贵都是来源于他，而不是我自己。

        “再比如，他的正室妻子，陈溪。

        “那是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女人。如果说李彬和我有血缘关系，那她和我就真的毫无瓜葛，可是母亲叮嘱我，到了李家，我应该把她也当成母亲一样尊敬——怎么想这都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有任何道理。

        “李彬当然也不是李家最高贵的人，他的高贵来源于他的父亲——李家家主，而李家还有长老会，有圣人，有老祖……

        “如果比一部分人高贵的同时，必须接受另一部分人比自己高贵，那我更愿意相信人和人是平等的。”

        于乐心神剧震。

        他不明白，在天意大陆这样的环境下，这孩子是怎么悟出“人人平等”这样伟大的理念的，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李清抱着这种想法进入李家，她未来的路将会异常地崎岖凶险。

        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劝说她接受现实。

        说辞有的是。

        比如说，贵贱之分，或者说阶级之别天然存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在这座人挤人、人踩人、人吃人，由人垒成的金字塔里，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位置，你应该珍惜自己手中那张通往顶层的门票。

        可他说不出口。

        早在当初面对王垣时，他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不想看她向任何人低头，更做不到由自己来劝说她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哪怕是所谓的客观规律。

        在他心目中，她有资格平视任何人。

        他喜欢她平视任何人的姿态。

        而当她用清晰的语言明确表达出“人人平等”的理念，这份喜欢便几乎化作了崇拜。

        是的，这一刻，他由衷地崇拜着眼前这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女，随之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震惊。

        他不明白，前世今生从来没有崇拜过任何人的自己，为什么会对李清——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产生如此特别的情感。

        是因为“人人平等”吗？

        不，不是的，人人平等的理念固然伟大，但说到底不过是漂亮的空话，那些声称信奉它的人们，要么是把它当作安慰剂，支撑被践踏的自己，要么是把它当作迷幻药，哄骗自己脚下的人们接受被践踏的现实。

        他明白的，他一直都明白的。

        所以他愈发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刻因为李清的一句话而产生这样激烈的感触。

        “你真的不明白么？”

        似曾相识的感应，顷刻间传遍魂魄，源自真灵的冲动，搅动记忆的海洋，将无数散碎的画面拼成一幅图案。

        “乐哥，谢谢你替我打扫房间，下次我自己来吧。”

        “乐哥，你做的饭很好吃，可以教我怎么做吗？以后我们可以轮流做饭。”

        “乐哥，对不起，父亲不在了，母亲心情不好，说话有些难听，我替她向你道歉。”

        “乐哥，饭是我们一起吃的，地也应该我们一起种。”

        “乐哥，教我战斗，我要加入护村队，和你一起出巡。”

        “母亲，何必为难乐哥？”

        “如果比一部分人高贵的同时，必须接受另一部分人比自己高贵，那我更愿意相信人和人是平等的。”

        ……

        ……

        原来……是这样。

        于乐终于明白——

        原来李清平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一直以来，她都站在可以俯视的立场上，平视着不愿被俯视的他。

        而她也是他两世为人，遇见的唯一一个真正平视自己的人。

        所以他会本能地质疑一切，有时甚至会不愿承认自己的本心，唯独不会怀疑她对平等的信念。

        他依然坚信，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是李清的，还是他的。

        可是，具体到个人的话，在某些时候，或许，还是可以有一些选择的余地的。

        如果她在李家注定格格不入，那么……

        “你……”

        李清停下脚步，转过头，凝视着他的双眼，向来清澈的目光里罕见地积郁着一抹阴翳。

        “你是不是……不想去李家？”

        云开雾散，她的眼中有笑意荡漾开来。

        这一刻，于乐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张平凡的面孔，映在她眼中竟是如此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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