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凌晨两点，一声嘹亮的唢呐声嘶破室内的寂静。

        这动静太过刺激，漆黑的房间里好像也随之炸起一团西北高原的眩目天光似的。

        严戎猛地坐了起来，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墙壁看了足足五秒之后，他弓下背捂住胸口，无比沉痛地“哎哟”了一声。

        “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妈的迟早猝死。”

        严戎一边絮叨一边从沙发爬起来，晃晃悠悠到卫生间洗漱。

        正常人不会在凌晨两点起床，更不会在凌晨两点设置这么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闹钟。

        以此推论，严戎不是正常人。

        他闭着眼睛走到饮水机前，饮水机只剩个底子，昨晚还忘了开加热，大水桶发出苟延残喘的“咕咚”声，漏出半杯惨淡的凉水。

        严戎继续闭着眼睛撕开三颗冻干黑咖啡一股脑全倒进水杯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以“壮士一去兮……我淦、去就去”的心态将这杯浓得像中药汤子似的玩意一口闷。

        他瞬间清醒了，再身强力壮的瞌睡虫都抵不过这杯咖啡药汤。

        清醒之后他开始写人生中不知道第几次的自我介绍。

        人总需要自我介绍，从上幼儿园牙齿都没长全的时候就开始，由父母在一旁题词，自己一边咿咿呀呀地当复读机……这么想想还有点像个明星。

        然后上学，每见一位新老师就得做一次自我介绍，不愿再当复读机的严戎决定耍酷，只报自己的名字，“我叫严戎。”

        然后新老师会略带惊讶又表现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其他呢？你是兴趣爱好是什么？你是哪里人？”

        这时严戎就会把准备好的答案干脆地说出来：“我是中国人，我的兴趣爱好是建设新时代。”

        全班必然哄堂大笑，纷纷表示这货牛逼。

        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是得没完没了地自我介绍：“笔名：青革。埋头码字近十年的网络数据垃圾制造者。代表作：一堆自己都不喜欢看的烂书。”严戎噼里啪啦地打完这句，然后又一顿狂敲删除键。

        真名：严戎，一个寂寂无名的网络作家。一个凌晨两点从被窝里爬起来为自己中午十二点更新的连载努力敲键盘，在猝死边缘反复横跳的勇士。

        在悬疑小说界各种经典梗早已经被各位大师写烂，读者对新悬疑嗤之以鼻的时代，严戎不撞南墙不回头，只写悬疑及带悬疑元素的其他类型小说。

        在经历六年没日没夜撞南墙之后，严戎终于摸到了自己第一本出版样书，他内心激动地疯狂飙泪，但碍于形象，他要表现出一派文人墨客的云淡风轻。

        “说到形象，你要不要挂一张自己的形象照在上面，毕竟……你长得还是挺帅的。”出版社女大佬许润骄如是说。

        严戎表示拒绝，他说自己不喜欢抛头露面，卖艺不卖身。

        “那你起码要好好写个自我介绍吧，你这介绍什么玩意儿？‘不断更！不要寄刀片！别拿板砖拍我！’”许润骄不愧是大佬，这么一串烂词念下来面不改色。

        “咳，你也知道网友一向比较简单粗暴。”

        所以严戎此时此刻正在写的，就是自己第一本出版小说书封上的自我介绍。

        在研究完多位相似路径的前辈的自我介绍后，严戎大笔一挥，也写了个烂俗无聊的版本交差。

        然后他切换到另一个文档。

        咖啡的药劲在自我介绍期间消磨得一干二净，他呵欠连天泪眼朦胧地开始打字。

        “她说…妈的爷好困……只要是猎人没有不会用枪的…”严戎一边念叨一边敲着键盘。

        “叮——”一旁的手机猝不及防吼了一嗓子。

        严戎被吓了一跳，僵硬了几秒之后狂拍胸脯，他觉得自己再健身也没用，照这么下去，该猝的时候绝对得猝，都不带和他商量的。

        他拿起手机，这声提示音不是来自那几个熟悉的app，听起来很陌生，一瞬间他都以为是天堂的摇铃声。

        哦，天堂没摇铃，是他的微博——他一百年不上一次微博，当然听起来陌生。

        微博弹出了一条特别关心。

        “喂，亲爱的乐迷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虎子终于抽烟把自己抽死了……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是这哥们要结婚退圈了。所以我们迎来了一位新键盘，代号‘a+’，为我们欢呼吧，哦耶！”

        附带两张黑白图，一张是所有成员在舞台上鞠躬谢幕的照片。

        另一张是一双在弹键盘的手，估计是因为加了黑白滤镜，显得特别白，骨节异常分明。

        这段不着调的官宣让严戎眉头紧锁，他的眼神从不悦渐渐变得有些恍惚。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些熟悉的旋律，年轻张扬的声音在双耳间嘶吼，像暴风雨，又像宇宙信号，像他脑子里那些不被规训的幻想……

        眼前的世界也在恍惚间变回了规整拜访的课桌椅、扑簌簌掉粉笔灰的黑板，还有那条一走就是半个小时的土路。

        年轻人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唱：

        “人生是地——狱——”

        “音乐是救——世——主——”

        而他在踢着土路上的石子，石子是从建筑工地里偷偷蹭出来的，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幻想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破口大骂的工人大哥。

        发微博的账户属于那个他从十六岁听到二十六岁的乐队nightmare噩梦，和他一样在大众面前寂寂无名，但已经成立十几年，在地下拥有很多乐迷。

        都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就像个饿极的人一口气灌下一瓶酸甜苦辣咸都有的罐头。

        他从一个不着调的高中生长成了一个还是不着调的社会人。

        严戎握着手机，他已经把这条微博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很多遍，还是不敢相信……虎子要结婚了？

        深夜的评论区寥寥几人，都在为虎子的退出而惋惜，并且对新成员进行迎新式攻击：“a+？这个名字，我笑了，学习是有多好？优等生也来混烂圈啦！”

        “摇滚不搞学历崇拜，哪来的优等生，滚！”

        严戎也跟着口嗨了几句：“毁了老子的青春！”“虎子，爷爱你。”

        那个一头蓬乱长发永远看不到眼睛，把键盘当战鼓弹得铛铛作响的疯批虎子，整个乐队最摇滚的摇滚人士，居然要结婚退圈了？

        “这铁板一块的世界。”严戎嘟囔了一句，把手机丢到书桌杂物间的犄角旮旯处。

        a+？这是什鬼名字？都“a”了还要“+”，这个人的鼻子尖儿得翘到百汇穴上去。

        严戎在半梦半醒间写完了五千字，窗帘的间隙里透出天色大亮，他看了一眼时间，叫了声“不好”，连忙冲进卫生间。

        路过镜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因为用眼过度，镜子里的人影有点模糊，跟加了高斯滤镜似的，倒是隐藏了他眼里的血丝和满脸的倦容。

        严戎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在和他sayhello：“帅哥，你今天可别吃韭菜鸡蛋馅的馅饼，不然许编可能会追杀你哟！”

        严戎被自己逗笑了，乐呵呵地接自己的话，“不吃，我啥时候吃过早餐呢。”

        他冲了个冷水澡，哆哆嗦嗦地跑出淋浴间，裹着浴巾吹头发，顺便欣赏了一下自己硕果仅存的四块腹肌——四块和六、八块之间有这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还没翻过去就阵亡了。

        头发半长不短的很恼人，他们这个行业常有男作者留长发，不外乎两个原因：一、常年玩命码字没时间剪，二、扎起来不仅遮秃顶还显得比较文艺。

        所以严戎犹豫了，他想扎起来，但又不想被误认为是脑顶秃秃的地中海保安。

        他脑补了一下自己今天打算穿的衣服，决定还是扎起头发比较合适。

        他虽然不想在职业生涯里抛头露面，但帅哥不打扮那叫暴殄天物。

        严戎踏着九点前三十秒钟的倒计时敲响了许润骄的办公室门。

        “来了？请坐。”许润骄优雅地啜着满冰黑咖啡，真是坚强的肠胃，今天外面还飘着蒙蒙细雨呢……怪不得他有点腿疼。

        “嗯，许编，自我介绍我发您邮箱了，您过目哈。”严戎嬉皮笑脸坐在许润骄对面的椅子上。

        “坐那边去。”许润骄一指门口的沙发。

        “哦。”严戎乖乖地坐过去，也不问缘由。大佬嘛，脾气古怪加没礼貌是标配。

        “这里要坐一个我的老朋友。”许润骄朱唇皓齿，笑得风情万种又挥斥方遒。

        嚯，下一本的女主角有了。

        “您见老朋友把我弄过来……介绍我相亲啊。”严戎不着调地说。

        “他男的。”

        “t大语言学的副教授。”

        “你也不看自己配不配。”许润骄三枚连珠炮发射得又快又准。

        “您太伤人了……”严戎捂着胸口满脸痛苦。

        “不过这里面有你点活儿，一会儿见到高老师，你安生坐着，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然后呢然后呢。”严戎摆出期待脸。

        “他要翻几本x国的悬疑小说当课题研究，一些专业内的东西需要你辅助他翻译。”

        “哇，这么高端的工作我一个小渣渣何德何能。”严戎肉眼可见虚情假意。

        “小兔崽子我警告你，要不是我心软看你没饭吃，你现在还在网友的板砖里夹缝求生呢。”

        “我现在还不是夹缝求生。”严戎一脸无所谓。

        “昨天没睡好？”许润骄突然弯下腰，一阵纸袋响，她拿出一只高纸杯推给严戎，“热的，喝吧。”

        严戎狗腿子状跑过去，握住纸杯暖了暖手，他微微弯腰凑近许润骄，开始撒娇，“许编，你对我真好，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

        就在他说这话的档口，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乍然看到此情此景明显愣了一下，迅速低下头道：“抱歉，走错了。”

        屋内两人瞬间僵化。

        许润骄率先回过神来，一掌把严戎拍了出去，愤怒道，“你快给我把高老师追回来！”

        “高高高老师！”严戎追上去叫住正在大步流星往前台走的白衬衣男人。

        男人回头，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严戎还是读出了他的隐藏台词，大概是——“怎么会有人在办公室乱搞，世风日下。”

        不愧是当老师的，就是不怒自威，淡然且长得好看。

        咳，长得好看是不是跟当老师没太大关系？

        “咳，高老师，那个啥，我和许编这才第二次见面，我们…”

        完蛋，隐藏台词换了，现在变成——“你们第二次见面就乱搞？”

        “不是，我们……哎，”严戎灵光一闪，改变思路，“你说你进屋也不知道敲个门。”

        “我敲了。”高老师开口，严戎顿时浑身一激灵，头皮过电般蹿上一阵销魂蚀骨的酥麻。

        不是他严戎凭空摸电门了，而是这位的声音，居然有种挂了高级autotune的感觉，人在近前，混响3d环绕。

        淦，这要是他大学老师，他肯定不翘课。

        “我敲了，下次注意。”高老师说完，转身迈开两条大长腿向许润骄的办公室走去。

        这位高老师白衬衣牛仔裤，没有背包，手机揣在裤子后兜里，怎么看都不像个副教授，倒更像个研究生。

        “不过说话语气还是挺老师的……”严戎嘟囔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许润骄办公室的门开着，女大佬看到高老师立即迎了上来，并热情地握住高老师的手。

        “高老师，咱们老同学好久没见，哎哟，你越来越年轻了，总和学生们呆在一起就是好。”

        严戎在一旁思忖：许润骄同志驰骋出版界小二十年，怎么也有快四十岁了。

        她和高老师是同学，那高老师岂不是也得奔四……有亿点点悲伤，明明看上去那么年轻帅气。

        ——其实严戎同学呢，是个能欣赏世间一切美人的双性恋，不过由于醉心写作，他已经空窗两年，连上一任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都快忘了。

        面对女大佬的热情，高老师不咸不淡，“嗯，挺好的。”

        许润骄似乎很习惯高老师的惜字如金，她把后腰靠在办公桌沿上，指了指一旁的严戎。

        “这位呢，是个悬疑小说作家，笔名青革，外号‘板砖收藏家’，你也知道，男频下沉市场嘛。”

        “哦，知道。”

        扯淡，你肯定不知道。严戎腹诽。这位如果读过一个字儿网络小说，他跟邻居家的猫姓！

        “不过质量还是有保证的，是这批新人里我最喜欢的。”许润骄笑眯眯地说。

        咳，许编啊，您能不能先跟高老师解释一下咱俩的关系，不然这“关系”可越描越黑啦……

        “你好。”高老师转头对严戎说。

        “咳，高老师您好啊，我叫严戎，严就是姓儿里常见的那个严，戎是投笔从戎的戎。”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投笔？”

        “啊这…暂、暂时还得靠这个吃饭。”

        轻敌了，我还以为您老人家只会“好”、“嗯”、“哦”呢。

        “小严我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哈不用客气，高老师今年要翻的这两本书都是我社的重点项目，一本获了xx奖，一本是xx新人奖，读者早就在翘首以盼了……”

        “好。”高老师点头。

        “那就麻烦高老师了，以后有空聚啊！”

        “好。”

        “高老师刚回国没多久，肯定有很多事情不熟悉，有事就问我，都老同学咱不客气！”许编毫不气馁，依旧热情洋溢。

        高老师点点头，这次连张嘴都省了。

        “那咱回见？小严，你送送高老师。”

        严戎内心：喂许编，您还没还我的清白呢！

        高老师这个人虽然无口又难搞，但没有老学究那股严肃正经的低气压，反倒是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脸，高老师长得白生生的，双眉清厉，眼睛却漂亮温糯，有几分民国时期的贵公子像。

        严戎走在他后面，看着那宽松的白衬衫在清峻的身板上晃荡，晃得他心猿意马。

        然而高老师走路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真乃社恐福音。

        可惜严戎不社恐，反而有些自来熟，不然也闹不出“见第二面就在办公室乱搞”的误会。

        “咳，高老师，您是哪儿人啊，听说您刚回国，是本地人吗？”

        “不是。”不错，起码会挑一个问题回答。

        “那咱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事好联系。”

        高老师扭头看了严戎一眼，欲言又止，“……我没有微信，邮箱可以吗。”

        “可、可以，咳咳。”严戎咳了两声缓解尴尬。

        高老师从后兜掏出手机，“你邮箱号。”

        “18xxxxxx…也是我手机号哈哈，您有事电话我也行。”

        “嗯。”高老师点头。

        “咳，您怎么回，打车？”两人已经走到出版社门口，严戎停下脚步。

        屋檐正在往下滴着豆大的雨珠子，雨线如铁线，根根分明。t市的秋天一旦开始下雨，就细细蒙蒙没个尽头，这点反倒像个南方城市。

        “秋天多吃梨，能治咽炎。”高老师说，“我骑车来的，回见。”

        “好嘞，高老师慢走！”

        严戎目送高老师走到自电停车棚，目睹其跨上一台绿色的小电动车。

        只见高老师从车兜里掏出一件绿色雨披穿上，然后驾着小电动车风驰电掣而去。

        ……

        好有个性的大学老师，下一本的男主，就决定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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