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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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历年来每朝每代都会设春猎一事,旨在考验各皇室子弟骑射能力,以及彰显春来万物皆朝皇的大统之气,可宏朝偏偏将户外狩猎一事设在冬季末,有一说法是野兽也是秉着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那些本应在春天随着万灵一起苏醒的少部分“强者”,定会如人一般未雨绸缪,提前苏醒进入这原始的修罗场,才能将一切掌握在手中,成为真正的“优胜者”,所以宏朝很早以前便也将狩猎设在冬季末,好让皇室儿郎与那些大自然真正的强者较量高下。
成棋的骑射之术自然比不上军中人的功夫,但放眼整个皇室的年轻一辈,却没有几个人能是她的对手,唯一就是沈宰相的侄子沈方寒在这方面次次都要比她强上一点。
其实仔细想来,成棋原来并不喜骑射这等有伤公主贤淑之风的事情,但恰好就是因为父皇看重沈方寒,自己便从小就看不惯他,所以事事都要与他争高下。
文诗研墨,成棋是一点办法没有,毕竟坊间的话本即便再深入人心也并不是能制衡千古文衍的秘籍。
也就在箭术方面,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兴许能与沈方寒一争高下。
沈府坐落在城东运河旁,远离京中繁华地带,从外看,沈府显得沉朴无华,内里却是锦绣通透,府内园艺雕栏居多,屋子邻近之间也都隔着一段距离,均匀的散布在府内各处,石山木林,花草皆比,好比一座隐藏在京都之下的世外桃源。
府内布局在沈林宰相去世以后就从未变过,遗孀梅亦秋夫人平日里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待在沈府,即使这样,沈府上下也从来都对她毕恭毕敬,无半分懈怠,只因沈鹤老爷对他已去世的哥哥感情颇深,所以对嫂嫂与侄儿也是格外照顾。
沈方寒今日一早特别不想睁开眼睛,一想到春猎时,李成棋那个烦人精一定又会缠着要与他争高下,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尤其昨晚听说精械库的弓丢了,心中不悦却也清楚是谁拿了去,贵为一国公主,方寒怎么也想不通会是李成棋这个样子。
“我们少爷真不愧于京城才子之首,瞧瞧这身姿,这神韵,待会儿要是再随便一展示身手,哪个皇族小姐不拜倒在您的风采之下啊!”
“是啊,是啊,那么多名门小姐,到时候咱大夫人不得挑花了眼吗?”
几个丫鬟老娘你一言我一语,笑盈盈地为他们的小少爷整拾着衣衫,嘴上虽眉飞色舞的打趣着,手上活什却有条有序未失过分寸,不一会儿,又都散开来。
只见中间的少年俊彦挺拔,一身精致炫目的银甲,刻纹麟落起伏,罩着内里纯白勾边的简单长衫,袖口的浅蓝暗纹与腰间的青色薄纹玉佩将长衫的朴素与银甲的繁重中和的刚刚好,白玉簪拢发,显出他有别于山水的清灵之俊,可少年的眼中只是一种不出世的清傲,与他那张青涩俊美的脸结合在一起倒有种生人勿近,我自独美的别致。
饶是身边伺候的人们一声声的赞叹,少年眼中似乎也并无波澜,只是幽幽甩下一句“备马,我去给母亲请过安后,便过去。”随即往沈府最深处的佛堂走去。
穿过幽幽花间小径,来到府邸最南面的佛堂,因梅奕秋热衷于虔心问佛,故沈林宰相在世时便专门为她打造了这间小佛堂。
还未进门,便远远看见梅奕秋端坐在佛台前的背影,此刻定是拨着念珠,又在虔心祈祷着什么。
“佛祖保佑,阿甄姐姐早日脱离苦海;佛祖保佑,公主殿下一生平安;佛祖保佑,愿佛祖早日化解阿甄姐姐血引人之祸……”
梅奕秋今日的语气十分不安,似是有什么万分忧心之事,以至于方寒来到她身后好久,她也不曾察觉,只是不停拨着念珠,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
方寒甫一抬脚,准备上前去,却见她手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撒落一地,弹落起伏的声音在这间空旷的佛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她整个人瞬间瘫坐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前方,一边摇头一边无力哭喊道:“阿甄姐姐,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方寒赶忙上前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母亲莫怕,到底出了什么事?有孩儿在呢,母亲莫怕!”
“是我无用!只能在这儿哭,却帮不了阿甄姐姐分毫!”梅奕秋似乎并没有听到方寒的话,只是自顾自哭喊着,方寒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将母亲抱得更紧。
片刻后,见她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方寒这才将憋了好久的疑问说了出来:“母亲,方才你说的是俪妃与公主?她们怎么了?还有……血引人是什么,孩儿未曾听过,怎会令你如此可怕?”
此刻终于才将崩溃的心态拾起一些,哭腔还未完全消散。梅奕秋定定地看着这个一身孤傲,但心思单纯至极的儿子。
曾经无数个夜晚,在噩梦中,她都想要痛痛快快向方寒倾述那些龌龊的秘闻,可那岂不是等于在告诉他,父亲付出生命捍卫的那九天之人,是个薄情寡义,冷血残忍的刽子手?想到这里,梅奕秋只好将卡在喉咙边的那些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倔强地拭去脸上的泪,转过身又面朝着佛像端坐着,开口时语气平和了不少。
“没什么,都说我这些年总是神神叨叨的,你也该习惯了,行了,你该出发了,别让皇帝陛下等着。”
看着母亲微微颤抖的睫毛和不安的手,方寒的眼眸低垂下来,心中暗自一痛。自从父亲离世后,这世上最让他难以捉摸的事便是母亲的疏远了,在外人眼里看来,沈家长房少爷是多么的风光,年轻风俊,博学多才,又深受陛下赏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日日身在沈府中,内心是多么的煎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该弥补些什么。
(二)
方寒走后,侍奉的锦若姑姑来到梅奕秋身边,满脸心疼低低地说:“夫人,少爷走了,我扶您起来吧。”
她搭着锦若的手,踉跄地站起身子,这些年日日跪佛,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
“夫人,您这是何苦呢,少爷是您唯一的亲生儿子呀,有什么是不能跟他说的,奴婢这些年来光是看着你们这般,心里都不是滋味,更何况少爷呢?”
锦若扶着她走出佛堂,开口问。
她说的这些,梅奕秋心中何尝不知,只不过,若依方寒的性子,有些事若是知道了,定会卯着性命也要去争个道理的,那样他还能安然活在这世上吗?
“寒儿是不知道,公道在权利面前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锦若我问你,若换作你,是宁愿方寒安然活在世上,还是宁愿他去追求世间正义讨个说法挑战权利,而一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看着梅奕秋双目坚定,一字一句说出这几句话时,锦若的大脑仿佛是被抽空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
“其实本没有什么,只是寒儿这些年老是爱纠结那几个问题,我又次次避而不答,久而久之,我们母子便就无话可说了。”
梅奕秋一边说着眼神有些哀愁,可语气却平淡极了,一边还悠然得欣赏着庭前的腊梅,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仿佛她说着的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可只有锦若知道,夫人心中有多难熬,兴许也只是麻木了罢。
环顾依旧一片荣光的沈府,从前仿佛历历在目,老爷还在世,夫人眼里还有光。
他们总是手挽着手在庭前跃池旁散步,老爷拿着吃食投喂池中鱼儿,鱼儿在池中争食着摇尾巴的模样总是逗的夫人掩面轻笑,他们也常常站在窗外偷看少爷写字读书,少爷那时也是这样孤僻,但不似现在这般冷漠,始终有着孩童的天真任性,每次老爷夫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他作的画,他便故意撅着嘴挪动手臂将画遮挡住,再看窗前努力扭动着身子想要一窥天机的二人,那画面好笑极了,也温馨极了。
只是今天,这偌大的沈府易了主人,沈鹤老爷待他们虽说也是极好,但夫人却总说:“我们还是少生事为好,别给鹤老爷添了麻烦。”
夫人确实未曾给沈府添什么麻烦,整日里不是诵经念佛,就是坐在庭前望着花树发呆,不过十四年,看着夫人如今的面容却像是过了四十年般,那一汪跃池也早已干涸,即使是春夏天气,也不见水泽。若不是俪妃娘娘常来看望,夫人身边可真没什么人气了,只是近几年俪妃娘娘身体愈发不好,夫人也就自然更忧心了。
一切这般,都要从宏叡二十八年说起,那一年,先帝驾崩,昭王殿下顺利登基号昭帝,成了当今陛下,沈林老爷因为是陛下的心腹,于是受封宰相。
那本是沈府光耀门楣的事,可好景不长,也就在那一年,陛下以示新帝威仪,带着林老爷微服前往湘西寒村慰问贫民,谁知山匪作乱,突袭仪仗,千钧一发之际,林老爷挡在了陛下面前,被山匪的刀生生刺穿了心脏血溅当场,从此林老爷就永远的留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回来。
回朝后,陛下痛心疾首,遂恩赐,沈林的弟弟沈鹤继宰相之位,继续发扬沈家门楣,并向全天下昭告待沈林之子沈方寒以皇子之礼,更是当着全朝许诺,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宰相之位永远有沈家人一席。
也是从那以后,夫人变得偏执寡言,也变得与少爷疏远了,许是气不过罢。想想那时风雨浩荡的战场何其惨烈,林老爷都陪着陛下熬过来了,却不曾想折在了太平之际,荣光之时,这是任谁也想不通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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