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公子

“我心悦你……”

        酒坛茶杯坠地，一时香气弥漫。

        他缓缓收紧手臂，将她揽紧。

        少女柔软纤细，远比他梦里要美好。

        这样好的一个人，可不可以容许他放纵这一次？

        兮眠大脑空白了很久。

        占柏钰一直是很温柔的人啊。

        顾兮眠缓缓收回了心神，轻轻推开他，“柏钰，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后的你也会有这般的好日子。不只是这些，财帛繁华，才名声望，都将成为你唾手可得之物。你只需循着初心，读书论道、传业解惑，来日定会桃李不输张太傅，这也是一条路，一条你可以去勉力一试的路。这些，不都是你盼望的吗？”

        “你还记得你最初的愿望吗？”

        她看懂了他眼里几近实质的悲痛，依然平静回望。

        “柏钰，如今你的愿望，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不……”他拼命摇头，“不是这样子……”

        “志向才是一生最重要最应追求的事。”

        “你也不用因我烦忧。且不说你确实才华出众，我这人，天生乐于助人，你又教我许多学问，我尽几分心是应该的。”

        “夜来寒凉，你还是多穿些衣服，染了风寒又要夫人她为你担忧了。”

        兮眠叫来小丫鬟收拾瓷片，转头发现不知何时来的济川站在不远处等她。

        她瞪他，眼神斥他怎么来了许久只知看戏。

        济川挑起眉梢，掩唇咳了一声，走了过来。

        “今日大喜，适宜了尽前情旧怨。我在此多谢占公子费心照料世子妃了。”

        占柏钰抿紧了唇站在原地，眼尾染赤。

        兮眠看他一眼，终是硬起心肠和济川离去。

        府里栽了合欢树，正值花季，清幽香气传了好远。

        占柏钰闻着这甜香，止不住心口一下又一下的痛意。

        究竟是哪一步的错，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般境地？

        他寒窗三年，原本以为科举是她的暗示，结果有了功名等来了她的婚期。

        他缓缓松开自己方才握的死紧的手，果不其然，满是鲜红血迹。

        京都六月，苏宰相上奏改革宰相制度，放权六部。帝准。

        同月，济川举办论书集会，新晋状元占柏钰以其独创的学说与众位元老论道，为众人认可。

        七月，苏楝后位大典在太庙盛大举行。

        同月，世子迎娶平民女子唐柔为妾。两日后，占柏钰著《醒世论》书册上市售卖，不少学子官员买来研读，一时之间，称颂之声贬斥之声均不绝于耳。

        八月初八新菊宴，占柏钰轿子被人半路拦了下来，不等他下车，那人便条条款款大声罗列起《醒世论》诟病之处，占柏钰于马车之中安静听辩，也不知是否气急攻心，竟未及时现身驳斥。

        “第十，占大人，你言文字狱有其可取之处，敢问你将千百年来冤死于狱中的文人大家至于何处！莫不成，你要拥护陛下独断专横成为昏君暴君不成！”

        此人，此人真是——

        “妄语！”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呵斥，占柏钰本欲挑起轿子门帘的手就这样停住。

        “你这人真是好大的胆子！”顾兮眠掀帘而出，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对那人怒目而视，“陛下爱民英明，岂会被一人之言左右，你方才的话，难道是说陛下不过是个偏听偏信的糊涂之人！”

        眼看着那人又要开口，顾兮眠紧接着话音一转，敛了一身气势，“我想，方才定是我误会了，阁下怎会如此妄论陛下呢。拦街直语，阁下此行，当在史册上都被记上一笔，实是勇武之人。可是，《醒世论》我也曾细细拜读，占大人何时说过拥护文字狱？历朝文字狱影响恶劣，占大人原意并非如此，实是你以偏概全，辜负占大人的一番苦心！”

        顾兮眠扬唇微笑，“占大人既得众家首肯，就不是听不进逆耳直言之人，我在这，倒是想先谢过阁下，给了占大人一个为天下人解惑的机会。”

        说罢，顾兮眠敛衽，竟是对那人行了个标准的礼。

        “这一拜，拜阁下直勇，更是拜天下读书人之忠心。我大宋江山，幸得诸位以百家之言正圣听，监朝政。”

        那人被世子妃如此一拜，又听她如此称赞，一时讷讷难言。

        “至于阁下之惑，我想占大人乐意为你详解。”

        帘起，白衣公子长身而立，朝那人轻轻一笑，宛若清风拂面云破月出，端的是君子温润如玉。

        “劳阁下久等，纵观历史，所谓文字狱也好，直言纳谏也好，唯一度字尔。势微则效果难显，势过则权属混乱……”

        日头渐高，灼人肌肤，白衣公子却不以为意，先人诗赋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历史百家。

        街上驻足者渐多，不由地就被他淳淳之音所吸引。渐渐地，不少读书人竟在此与占柏钰讨论起来，一番酣畅淋漓的辩论，持续到第二日傍晚。

        经此一事，“白玉公子”之名渐起，为众读书人所称赞，时人无不以曾与白玉公子长街相论为荣幸。

        不过，这都是后话。

        身后，辩论之音不时入耳，顾兮眠乘车在众人不察时远去。

        “小姐，看来我们安排的人演技还是很到位的，这混在百姓中一点察觉不出来，营造的氛围太棒了！不过占大人确实厉害，方才您候在轿中是不知道，占公子着实风采过人！”

        兮眠瞅她一眼，暗自好笑，这大概就是迷妹心态吧。

        “小姐，可还去新菊宴？”

        “去啊，我还要把方才之事与众闺秀细细说说才好。”

        垂眸，顾兮眠轻轻笑起来。

        暑热过去，京都迎来了天高气爽的秋季，闲时汇聚茶馆的百姓们，近日津津乐道新谈资。

        当年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世子迎娶唐柔，究竟谁才是世子倾心之人？一时众说纷纭。

        “听说世子妃和唐柔同月都有了喜，世子可真是尽享齐人之福！”

        “是吗？世子妃有喜了？我听说那世子妃本是拆散世子与唐姑娘的恶人，为了阻碍唐姑娘入府，当初还去唐家欺负人呢，你说千拦万拦，还是挡不住有情人相会。”

        “我还听说，唐柔和世子妃几乎是同时有喜，气的世子妃现在还在府里哭闹着要上吊呢！”

        大家口中要上吊的世子妃，此刻正安逸地歇在英国公府后花园里。

        巨大的桂树为八角亭撒下一片荫凉，顾兮眠懒洋洋地摇着团扇，一口咬下松墨送到唇边的蜜桔。

        “松墨，这蜜桔不错，差人给柔儿送过去点。"”

        “嗯。”

        “松墨，昨日御赐的雾云纱送给柔儿了吧？”

        “嗯。”

        “松墨，晚上我们乔装去听戏吧！”

        “……小姐！你还在‘养胎’呢！”

        好吧。养胎养胎，她这边是真养膘，胎还在柔儿肚子里没出来呢。

        顾兮眠默默吐槽了一会，忍不住开始八卦，“听说柔儿还在和济川闹脾气？我要不要去劝劝？”

        “小姐，你少在她面前绕一圈，比劝她什么都有用。”松墨把最后的蜜桔塞进顾兮眠嘴里，压低了些声音，“小姐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少爷来信最近不太平让你多留心些，你别没事就想着出去听自己八卦。”

        “松墨，你怎么好似阿煜派来监视我的？”

        “小姐！少爷是真心对你好！”

        “哎哟哟，松墨是我的小姐，快擦擦泪，我不怀疑你。”

        松墨端了碟子起身告退，“我去给侧妃娘娘送蜜桔去，小姐可记着安心养胎。”

        看松墨走远，顾兮眠收起了戏谑之色，唤来身后的丫鬟，“带我去找世子。”

        十月，天气转凉，英国公府里金桂早已花开满树，清甜的香弥漫到整个府邸。

        可与花香一同散开的，是一则噩耗。

        世子妃外出被歹人所挟持，人虽被安全救回，但受惊小产，且今后再无怀孕可能。

        十二月雪落京都，当年占柏钰舌战群儒之地建成“松柏台”，以供天下读书人论道直辩。

        这日，顾兮眠进宫与姐姐聊天，方下了轿，看到占柏钰在从远处走来。

        雪落在了他的狐裘毛领上，落在了他束发的玉冠上，落在他周遭，更显他一身风华，遗世独立。

        占柏钰真是越发有风姿了。

        他抬眸看见顾兮眠，脚步怔住。

        有风吹来，她紧紧身上与他撞色的白色斗篷，又抬指托了托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的发，朝他轻轻一笑。

        “占大人，好久不见。”

        占柏钰缓步走近，将她细细打量，“小枳，松柏台——”

        “嘘，送你的。”她说得轻巧，眸中似有昔年的狡黠。

        可她分明自成亲起就断绝了与他所有的私下联系。

        顾兮眠见他诧异地挑起了眉，不由莞尔，“你以后自是松柏台常客，为众人讲道解惑。怎么，没这个自信？”

        “谢谢你。”占柏钰温然一笑，又蹙起眉，“小枳，我听说那济川待你不善，不如——”

        一提到某个话题，二人间氛围迅速凝滞。

        顾兮眠打断他不该说出口的下半句，开始道别：“柏钰，你看我这心宽体胖的样子，像是个遭受苛待的吗？不用担心，我很好。姐姐还等我呢，我先走了！”

        雪纷纷扬扬落下，渐渐掩盖了来人足迹，而原地里，不知是谁任雪满了衣衫，等候不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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