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慢

新帝六年，正月，占柏钰迎娶白若为妻。同月奏请陛下恩准他游历四海，著《大离工物志》，帝准。

        新帝十八年，占柏钰携新著归来，帝大悦。大离境内工器物艺始被编撰成册，记录在案，供众人观。

        新帝十九年，占柏钰开设松柏台论道，不少学子受益匪浅。

        新帝二十年，帝擢占柏钰为太子太傅。同年，牧族正式向大离宣战。

        兮眠对着镜子照了照，很不爽地发现，她多了一条鱼尾纹。

        苏楝在她身后笑她，“你慌什么，同辈人里数你老的慢了。”

        兮眠把镜子摁在妆台上，眼不见心不烦。

        “我小侄子小侄女呢？小姨来了怎么都不来见见我嘛！”

        晶莹的荔枝被苏楝脱去了红色衣裳，一整个塞进兮眠嘴里。

        “他们都不小了，自然礼仪诗书都要学起来。整个京都贵妇圈，就你最清闲。快再吃些，好堵住你的嘴。”

        “好嘛好嘛。”兮眠凑过去自己也剥起荔枝来。

        “小煜那边情况怎么样？”

        “有惊无险吧，算是屡立军功。既然他那边挺顺利的，姐姐等于多了一大朝外助力，怎么还愁颜不改？”

        “这朝中又不止我们一家。”苏楝想到这些没心思再吃，净了手摇扇送风，“且说与牧族对战，那不是还有一个赵将军吗？圣上近日雨露均沾，自是多宠幸赵将军女儿。”

        “那小姑娘我记得不是蛮单纯可爱的？她不听姐姐话呀？”

        苏楝团扇在她脑门上扑了一记，“看你说这话。我哪如此通天之能叫后宫息听我调令。”

        “姐夫不是最疼姐姐的嘛，怎么会让姐姐受委屈。”

        “呵。宫门深了，人心易变。谁都知道，后宫真正的主只有一个，就在那龙椅上坐着。那小姑娘这么些年了，又不傻。”

        “他自然不想我受委屈的，可背地里阴私多了去，事事等他来帮我，不是我为黄土一抔，便是夫妻二人感情散尽。”

        “唉。”兮眠叹了口气，“太不容易了。姐姐真是太不容易了！”

        苏楝被她逗笑了，“你就是闲的脑子都废掉了。近日有人可参了父亲一本。我苏家一退再退，如今战事一起，有些宵小便坐不住了，还想我苏家如何？嗤。”

        “我这不留你了，你出宫去琢磨琢磨有什么法子，叫陛下起了疑心可不好。”

        “好嘛姐姐！我这就走！”

        苏楝谴了个宫女把兮眠送出去。摇扇思索一二，召来漾秋，“太子课业还有几时结束？你给太傅递个话去。”

        占柏钰听了邀请，却没同苏楝见面。

        朝中对苏府贬斥之声一时甚嚣尘上，苏大人入狱，连带在外带兵的霍宁煜都受了牵连。

        千钧一发之际，一封痛斥赵将军种种行迹的折子递于圣上，引起轩然大波。紧接着从监察院到翰林院，数道折子跟风而至，有批评赵将军公饱私囊，有斥责赵将军大肆买卖田产，更有甚者，直指本朝土地问题弊端。

        不过三日，读书人便编出了各式打油诗嘲讽豪绅现状。

        帝大怒，令彻查。

        寒风朔朔刮进屋内，占柏钰却不让人关窗。

        他捧着手炉披着大氅与弟子对弈，游刃有余。一子方落，抬头望窗沉灰暗的天幕。

        要下雪了。

        弟子冥思苦想一番，终于落子。却忽而发现，他输局早定，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不由浅笑，夸赞占柏钰棋艺。

        “老师棋艺远胜于我。”

        “嗯。你还小，少些历练。不急。”

        学生得了安抚，乖巧地笑。他忍不住再次将老师打量，谁能想到，此般俊美温和的郎君，振臂一呼便可影响半个朝野。对奸人逆党，辞令酷厉，教人胆颤臣服。

        他也想日后如老师这般，退是文坛泰斗，进则运筹庙堂。

        即使静立在那里，也如山岳一般，通身威仪。

        “老师，如今局势已混，各家急于自扫门前雪，为何老师还是闷闷不乐？”

        “我一介文人，触景生情罢了。寒冬已至，不知边关儿郎又是怎样一番难过。只盼我大离战事顺利。无内忧外患，早得盛世安稳。”

        “老师宏愿，学生亦如是。”

        “你去吧。落雪便不好走了。”

        “是，学生告退。”

        室内静下来，梅笺上前轻声收拾棋盘。

        偶有棋子相撞声，清脆悦耳。

        “大理寺那边如何了？”

        “大人，那边都打点好了。”

        “好，你递个消息给庙那边。”

        “庙？——啊，好的，大人。”

        兮眠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出门去。

        她久居庙里，平日又无大事，消息愈加闭塞而不自知。

        前脚刚听说府里出大事了，爹入狱了，弟弟也被牵连了。

        她着急忙慌刚打算出门去探探消息想办法，占柏钰来人汇报了一声，没事了。

        兮眠：？

        出息了啊，崽。

        “小姐，那我们还出去吗？”

        “出。”兮眠拍了拍一头云雾的脑袋，“我这好不容易把一身行头都披上了。爹还要几日才能出狱，去宫里看看姐姐去。”

        主仆二人一路入了宫，苏楝正捏着小手绢擦眼角的泪。

        她很少见姐姐哭的！

        兮眠忙上前去揽着苏楝一阵嘘寒问暖，

        苏楝遣散了下人才顶着泪眼嘤嘤道：“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

        “啊？”不是为爹伤心呢？这是哪出啊？“姐夫做浪漫的事了？”

        “去！别提那个糟心家伙。我说的是占柏钰。”

        “啊——”

        “你不知道，爹出事时，我还给他递消息见一面，他知会了一声便没音了。我还想着，这男人果然一个个嘴上说的好听，没一个中用的。我几日几日的睡不好觉，只怕情况一再恶化，哪想到，占柏钰他一声不吭就把事情摆平了！”

        原来是这事，兮眠拍拍姐姐背，“柏钰确实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就因为那一面之缘，如此痴心不改，深情至此！他为了我……为了我……”苏楝埋进兮眠颈窝里一阵嘤嘤嘤。

        兮眠“……”

        这个误会，不能解释。

        不过想到占柏钰如今的气派，她不禁打心底里骄傲，与有荣焉。

        “他确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啊。”

        “嘤！你说你姐夫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直接事事给我摆平了？不但不能，还净因为要端平一碗水给我添不快。”

        兮眠失笑，她知道苏楝也就是口头埋怨几句。

        内中缘由苏楝比谁都清楚。她若是个需要帝王帮她事事摆平的皇后，依大离朝的状态，怕是新帝迟早被一切压垮。

        于是兮眠打趣她，“那你当初怎么不说嫁柏钰？我可是有暗示过姐姐的哦。”

        苏楝抬起头来嗔她一眼，“嫁你姐夫我还是不后悔的。很多事上，他尽力了。我也不是不能体谅他。”

        “哈哈哈，姐姐说的是。姐夫可一直以娶到姐姐为荣的。”

        “哎，说正事，你不是和他挺熟吗？这个时间，他那边的事应该快结束了。你在宫门口兴许能碰见他。就是碰不见，你也想法子见一见，总要替我好好谢谢他。”

        唔——兮眠不知道怎么和苏楝说她其实避着占柏钰蛮久了。

        可若找个借口推脱此事，兮眠看向苏楝，她一双美目也正望着她。

        很认真的神情。

        兮眠忽然想到了“主角之眼”，意识到这是主角的意志，主角的愿望。

        她不能拒绝。

        “好。”

        出宫门的时候，兮眠还在想占柏钰不定在不在，她要等他吗？

        却发现远处停了一辆车，占柏钰执伞站在车边朝这边望，风雪拂的他衣袂微动，而他撑起一伞的安然静谧。

        也不像是在等她的样子。

        他分明没有望她，只是看着宫门，不知在等谁。

        可兮眠心中一痛。

        她知道，他在等她。

        数年如一日，她固执地避开，他就固执地装作一切相遇都只是偶然。

        她执伞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一直到他身前，她唤了他一声，他才颤抖了一下，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兮眠捏紧了伞柄，面上笑得轻巧，“嗨，柏钰。”

        两个人一道撑着伞顺着宽阔的路慢慢往街巷散步。

        风很细，雪很轻，步子很慢。

        兮眠专注地听了许久她把雪踩得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打破寂静。

        “柏钰，我家的事，真的谢谢你。”

        “什么？”

        “我说，我家的事谢谢你呀，柏钰。”

        兮眠搞不清楚，她声音这么小的吗？这都第二次说完了，占柏钰也没什么反应。她不由停下来看他。

        他察觉到，也停下来。

        不巧，占柏钰比她高一个头去，这般停下来转动了伞，碰到了积满雪的松枝，枝丫一弯，大捧的雪便要落下来。

        占柏钰看到了，忙伸手揽过兮眠的腰，往自己这边退了几步。

        兮眠的伞由于惯性向后倾，她整个人被拉着险些直接扑进他怀里。

        占柏钰把伞撑过来，遮挡落雪，还是有雪屑被风吹进兮眠颈间，激得她一个激灵。

        “吓到了？”

        他低眉问。

        兮眠怀疑他现在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地心跳。

        她轻轻推了推他，他顺从地放开了钳在她腰上的手。

        兮眠退开去，撑好自己的伞，错开目光不敢看他。却不知道粉红的脸颊在雪色狐狸毛斗篷的映衬下愈显娇俏，早把她出卖了。

        占柏钰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

        二人之间似乎笼罩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兮眠有些不自在，占柏钰倒是放松下来。

        “我应该做的。你不必谢我。”

        哦，原来方才他听见了呀。

        搞得她的心忽上忽下的，兮眠偷偷白了他一眼。

        “那还是要谢的。本来事情要麻烦的多，多亏你出手才能这么快摆平。姐姐已经决定了，会物色适合的事推荐你几个学生去做。明面上的金银赏赐应该会从家眷那边发下来……真的谢谢你，柏钰。”

        “嗯。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啊？”

        瞧见兮眠呆愣，占柏钰轻笑一声，“前面一个馄饨摊，老板的手艺很好。陪我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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