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时钟

“辛玦！”一片漆黑中，白晼的声音呼喊着他，“辛玦！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辛玦最终还是摘下了眼镜，却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襟。

        “白医生……”辛玦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光冲着白晼说，“我没事。”

        其实辛玦在这一次循环当中从始至终什么都记得——记得易说早在两年前离世，记得他们从未坦露心意，记得自己在过去记忆中来来回回的重复与循环。

        可当辛玦一睁眼，看见空旷教室里含笑与他说话的易说时，他觉得哪怕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值当的。

        那里的易说没有体温，不管他是温柔的抚摸还是用力的揉捏，面前那人都不会有分毫的感受。说白了，那只是一个由数据堆砌起来的易说的影子……

        人都是有预感的，一切也都是有征兆的——

        爱人毫无波澜起伏的身躯、没有味道的食物、日复一日的晴天、空无一人的学校、说话语调奇怪的妈妈、怎么也触碰不到的建筑、可以随意带走的首饰、幸运至极的流星，还有不管何时都萦绕在鼻间挥之不去的迷迭香的味道……

        那天和他行走在顶天立地的白桦林中，辛玦就意识到他也会在这个冬天离开，像十八岁的易说一样，不论归期。

        辛玦想着：只要他说爱我，我便不会允许他离开。于是他妄想用笨拙的讨好乞求和同为数据组合而成的戒指，把他牢牢地套在自己身边。

        但迷迭香的香气如影随形，在每次辛玦决定不顾一切只沉溺在他身边消亡时，便提醒他这个事实：这一切只是数据虚拟出来的。

        可是他又和真实的易说一模一样，会称呼自己为“亲爱的小翻译官”，会抱着吉他给自己唱情歌，会不厌其烦的陪自己走过那条经过上百次的路。

        他是夜色之下稍纵即逝的流星、是虚拟场景中始终不易的白桦林、是被系统消除的烂漫花瓣，他也是辛玦真实爱着的，如假包换的易说。

        “ai8874……”辛玦喃喃自语，像是嘲讽自己一般低低笑了起来。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拍打在他手上的设备，可那会说会笑的ai已经不会再出声喊他“亲爱的男朋友”，不会回应他的亲吻和呼唤。

        白晼一言不发的替他摘除身上的电极片，给旁边护士使了个眼神，那人便转身出去为接下来的体检做准备了。

        “他会怎么样？”辛玦哽咽着问道：“会消失吗？”

        最后一次循环中发生的一切白晼都不知情，因为ai8874的缘故，他无法通过主系统观察回忆的真实性，也无法得知程序的最后决断。白晼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迅速恢复正常，熟练的解开他腕间的桎梏，“……如果你想要它，我可以把它的运行芯片给你。”

        泪水不绝的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将那冰冷的设备外壳完全打湿，沾染上了辛玦身上的温度。

        “他已经不是ai了。”辛玦自言自语着，竟是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和ai8874创造出的明媚阳光不相上下，势均力敌，“他是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是易说。”白晼耐心的和他解释，“易说和ai8874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辛玦固执的说，“易说就是ai8874，ai8874就是易说，他就是我的爱人。”

        他的手紧紧攥着眼镜腿儿，就像是结局来临前死死抓住ai8874一样，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再一次的离别。

        白晼只好顺着他说：“是是是，他是你的爱人。那你带着他，我给你们做个检查行不行？”

        辛玦不再抗拒，顺从的在他的搀扶下起身，坐在由医护人员推来的轮椅上，小心翼翼的将眼镜折叠起来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墙边那盆从病房搬来的迷迭香开的正盛。

        在被白晼推进检查室的一路上，他的手一直搭在口袋的上方，能摸到那眼镜的存在才肯罢休。

        辛玦担心他会像那朵被系统清除的迷迭香，一眨眼就没了。

        在这次循环开始前，白晼本有机会将辛玦与ai8874之间的联系切断开来。可奈何ai8874已经经过了数次自我学习，运行速度堪比光速，可以熟练的控制每根导线经过的电流。

        白晼刚被ai8874毫不留情的电了一下，就被尚有一丝清醒与理智的辛玦抓住了手。他明显的感觉到辛玦的手在发颤，手背的肌肤和袖口都是湿润的——那是辛玦的眼泪。

        ai8874说的没错，中断了这一次循环，辛玦还会要求继续，因为那是他夜以继日追寻的未来。

        白晼最终还是让辛玦如愿以偿了。循环结束，白晼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辛玦的身体并没有收到过多次电麻醉的影响。相反，他的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而又稳定，和进循环之前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身边多了一副系统报废的眼镜。

        白晼后来也尝试着修复过这套设备，想着辛玦既然都已经这样了，ai8874甚至都有了自己的想法与情感，那还不如任由他们胡闹去算了。

        可不管他将设备的电量充满多少次，不停歇的开机重启，也不再传来ai8874的应答。而他留下的最后一段数据遗留在了设备外接的储蓄卡中。

        白晼将那小小的卡片交给辛玦，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摆着读卡器，他对辛玦说：“这是ai……哦不，你爱人易说留给你的，看或者不看，你自己选择。”

        辛玦将卡片放进读卡器，屏幕上亮起一阵微弱的白光，随即在那一片白光的中央，浮现出了一朵紫色的迷迭香。

        辛玦犹如对待自己的神袛一般，用近乎虔诚的神情一遍遍的亲吻屏幕上那朵小小的花儿。

        “我想去看看易说。”辛玦最后说。

        辛玦的妈妈带着他去了易说的墓前，白晼听说他将那盆在病房里养了一年多视若珍宝的迷迭香栽在了易说的旁边。

        “易说，迷迭香开了。很香的，你闻闻。”

        ……

        “哎，听说8号病房的那个小帅哥要出院了？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白医生明令不让他出院，生怕他寻短见。”

        “可他一开始不就只是对机动车反应剧烈吗？怎么会突然就疯了……”

        “好像是因为他的一个同学在他面前出了车祸，又自己要求重复循环记忆十几次……他不疯谁疯啊？”

        “这也太惨了吧……”

        2022年3月5日，十八岁的易说倒在血泊当中，满心满眼全是辛玦。恍惚间瞧见白昼当中划过一颗流星，也不知是不是濒死前的幻觉，他便在心中许愿道：希望我能继续留在他身边。

        2023年3月5日，三十二岁的白晼创造出了回忆系统，ai8874诞生，便是易说换了种形式继续存在于这世上。

        医院雪白墙壁上的挂钟不停歇的向前跳跃着，电子日历上清晰的显示着：2024年3月6日。

        二十岁的辛玦逢人便说：

        “我已经死啦，我的爱人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时钟分秒的向前踱步

        我将指针拨回到与你相遇的那一天

        你于万籁寂静之中粲然一笑

        刹那间天地失色

        那便是我辛苦追寻的未来了

        《别摘眼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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