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儿

“星星医生……”丽卡露刚要敲门，却发现门开着，露着不大不小一条缝隙。

        她记得，在疗养基地时，星星医生曾提到，会尽快搬到统治军总部大楼办公。当时，她认为这不可能，星星医生隶属冬眠计划，是和统治军毫无关联的组织，统治军没必要配合这样的要求。没想到，当她想找星星医生时，大楼里竟然真有她的办公室。

        星星医生从门缝中探出脑袋，“快进来。”

        丽卡露犹豫了，她仅想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跑过来当面问，是出于对星星医生的尊敬和感谢，走进房间，对话就会难以预计的拖沓，她习惯性地计算着时间。

        “我刚收到通知……”丽卡露还是决定在门口解决，可是，她刚开口，就被星星医生拉进了门，“我今天的特训课临时取消了。”

        “对，我取消的。”星星医生说。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个子还不到丽卡露的肩膀，气势却压过了她的头顶。

        丽卡露本来只想打探情况，却得到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她没想到，星星医生有权管理她的日程。

        “我说你可以上课，但没说你可以天天上课。”星星医生毫不掩饰她的强势，“那些落选人不值得你这么费心。”

        丽卡露半只脚留在门外，手也抓着门框，随时准备离开。她没再追问，反正这课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加个体能训练，需要你的确认才能预约场地。”

        “体能训练？”星星医生一脸不知错所的样子，“你为什么要练体能呀？”

        “我最近训练都容易疲惫，尤其是加入对抗性项目时，我计算过，只有前十分钟能做有效进攻，二十分钟后就累得节凑乱了，而且……”

        “我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是吧？”星星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训练可以，但要循序渐进，禁止一切对抗性活动。多休息！休息，懂吗？疲劳的解决方案只有一个，就是休息。什么体能训练？拿自己得身体开玩笑。”

        丽卡露皱起眉，星星医生的话让她混乱不解，首先是这种表达方式细碎凌乱、反反复复，让她找不到重点，她搜遍记忆也没找到相似的对话；还有她多次强调的“休息”，在丽卡露耳中更是陌生，在这大楼里，凡是对她提出的要求，无非要胜要赢，从没听说过要她休息。

        “还有，你节凑不要这么快。”星星医生继续说起来，“时代变了，没有那么多打打杀杀，也没有一个接一个的任务了，你要放松下来。来到我这，就进来坐坐，喝杯茶。去到一个新地方，至少要和主人寒暄一下，这是现代生活的基本技能，你要学习、适应。我们这个时代，嘴巴比拳头好用。”

        丽卡露寻找着离开的理由，身体却没动，她怀疑，自己难道还想要更多絮絮念念。她强迫大脑加速运转，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判断，走还是留，在她的经验里，哪怕一个闪念的迟疑，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还犹豫什么呢？”星星医生转身向房间深处走去，同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头脑也要放慢节凑，整个精神状态都要放松下来，既然已经身在这个时代了，就要接受。不接受也没办法，你一年就是两次大演习、三次小演习，其他时候，你那些作战思维，统统用不着。知道吗？就算演习，你们这些大将军，也是坐在观战室里，喝咖啡，吃点心，像看球赛一样，惬意得很。”

        丽卡露仍在尽力试着从这些话中分析出些逻辑，以便她能应对，她一直听着，却一句话也接不上，这样下去，将越发处于劣势，难以收场。

        “哎呦，怎么比露露还倔强呢？”星星医生快速转动双腿，返回她身旁，抓住她的手，夹在腋下，连拖带拽，“露露你不认识，我女儿，也是医生，嫌我唠叨，满世界跑，专门到那些最艰苦的地方去做援助医生，就是为了躲我，躲得远远的。你说，有哪个妈妈不唠叨自己的孩子”

        丽卡露快要放弃抵抗了，她没有挣脱星星医生的手，反而对这样的身体接触感到新奇，只不过，被这样拉着多少还是有失威严，她暗自庆幸，没人看到。

        这间办公室比她想象的大很多，左边诊疗区里，崭新的各种设备一应俱全，看来，她低估了星星医生，这样的配置绝对超越大多数统治军的医疗室，可见，统治军不仅配合了星星医生的要求，更大力地满足了她。

        不仅如此，右边还隐藏着一片更大的区域，像是休息区，或者叫它生活区可能更合适，因为，她看到有个地方确实可以沏茶、甚至做饭，她猜测，星星医生一定在某些统治军极其关注的领域中德高望重，才能获得如此款待。

        而更远的地方，那些线条简洁却显得十分考究的茶几和沙发，一看就不是属于统治军的东西，让她对这间所谓的办公室产生了更大的兴趣，她盯着茶几上两只精致得发光的小茶杯，想象着里面或清淡或浓烈的味道，那几座高高低低的沙发就像柔软的“陷阱”，眼睛都能帮她体会到身陷其中的舒展，而那里面，还真陷着一个人。

        丽卡露怔住了，她猛地收住脚步，手也一下抽了回来，她觉得自己可能发出了一声惊叫，又希望自己忍住没出声，她不确定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知道自己惊得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更糟糕的是，那人一身制服，是统治军的人，就算没穿制服，仅凭他的身形也不难判断他的身份。他就坐在那里，刚好把她对星星医生一系列的示弱和妥协尽收眼底。

        “弄痛你了？”星星医生表情惊恐，“给我看看。”

        丽卡露没想到，情况竟然还能变得更糟。星星医生抓起她的左手，她想要拿回来，却发现星星医生力道不小，而且还用凶巴巴的眼神警告她不要乱动，接着，星星医生近乎粗暴地掀起她的袖子，端详着那片让她时痛时痒的伤疤。

        就在这时，沙发里的人站起来了，他高高大大，宽阔的肩膀和强壮的上肢，典型的统治军身材，丽卡露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不管他是谁，她在他面前已经颜面尽失，星星医生几句话就驯服了她，这样的形象若是不小心到处流传，以后团队就不好带了。

        “没事，吓死我了。”星星医生自言自语着，松开了手。

        沙发里的人已经走到丽卡露面前，他们四目相视，她来不及梳理自己的表情，只能努力拉着袖子，尽量把它复原，却发现出乎意料的困难。

        “忘了告诉你，小雨也在。”星星医生独自走到诊疗区走，并没在意两人的状态，叮叮咣咣翻找着什么，“我还是再看看，不放心。”

        “长官。”

        “你好。”通常情况，丽卡露只是点头示意，从不回复。

        星星医生拍了一下额头，终于生发现了异常，“是我不好，老糊涂了，总以为你们很熟，毕竟都陪了我几十年，其实，你们只见过一面吧。”

        她转向丽卡露，“你也是太倔强，正坦统帅都安排好了，让统帅圆桌卫队接你回总部，你拒绝得倒是彻底，说得好像和他们有仇似的。我就推荐了雨者去接，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把你交给他，我心里踏实。”

        丽卡露看着雨者，她记不起这张脸，却发现他的神情十分特别，是一种让她难以形容的平静，她感到那平静不会被外界干扰，那平静像一股力量，能平息急促的呼吸、缓和混乱的心跳。她回忆着返回总部的过程，还能依稀感受到当时复杂的情绪，让她无暇顾及眼前，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掩饰，却错过了这样能抚平心绪的力量，她只记得金色头发的安德。

        星星医生拿出一只小小的设备，在丽卡露手上照来照去，发出色彩奇异的光线，“雨者的父母都是冬眠计划的医生，他的妈妈是我的学生，那个时候，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雨者，就天天把他带到实验室。所以，说你们不认识，我倒觉得奇怪，毕竟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对了，他的妈妈还做过你的特护。”

        说起以前的事，星星医生的眼神温柔起来，她抚着丽卡露的手臂，好像那是她回忆的源泉。而丽卡露却不愿回忆，对她来说，那些不是回忆，而是记忆，那几十年无非漫长一夜，她醒来后逃避着那些记忆，尤其是她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冲动。

        可是，就在昨天，那种冲动仍隐隐撞击她的心脏，她幻想回到最后一刻，那浓烟烈焰之间，让瞬间腾飞的千万碎片穿透她的身体，把她永远留在战场之中，那是她的归宿。

        然而，她没能做到，最后的机会转瞬即逝，她杀了那多人，却杀不掉自己，只因为那个婴儿，她抱着它，看着它的眼睛，好像看到自己也曾在襁褓中任由他人安排命运，然后坠入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它不该这样，她要救它的命，更要让它的生命完整。之后肉/体的痛犹如一线救赎，让她体会到了死亡边缘的感觉，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谢谢你妈妈，请帮我转告她。”丽卡露忽然意识到那几十年并不是一夜，她的错觉对雨者的妈妈不公平，对星星医生不公平。她看到雨者脸上的平静微微波动了一下，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恐怕难以察觉。星星医生也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雨者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星星医生只是随意向雨者靠近一步，并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却让丽卡露感到了他们之间的纽带，“很多年了，不说了。我多了个儿子，从七岁开始他就归我了。不过男孩不好带呀，背着我偷偷考了统治军学院，那么苦的地方，你说这孩子怎么想的。露露就不婚主义，小雨还禁婚，我抱孙子是没指望了。”

        丽卡露的情感在心中翻滚起来，她记不清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她手中逝去，那些充满恐惧的眼睛企图在空洞以前抓住她的灵魂，她都不曾动容。然而，现在的她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象雨者的父母是如何离开了这个世界。难道时代如此轻易地改写了她头脑中的算法？

        “手没事。”星星医生很轻松地就帮丽卡露拉平了袖子，“你这个伤，难倒了冬眠计划的几代医生，怎么都修复不好，好几次差点要了你的命，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关键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怎么会有那么高的温度，能对组织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可惜了，我的视频也没拍下来。”

        丽卡露忽然发现，星星医生看她的眼神和看雨者的一模一样，眼睛里好像带着温度，她想多吸取一些那里的热量，好能更自如的面对疼痛的左手和随时袭来的疲惫。可是，星星医生的话让她不得不追问，“什么视频？”

        “不说手臂的事了。”星星医生显然在掩饰着什么，她掀起丽卡露的头发，露出她的左脸，这更加亲密的动作却没让她感到不适，“最重要的是，脸都好了，是不是？艾莉老师真是一个艺术家，修复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她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复原了，她就是不肯放弃，太执着了，做了一辈子，眼睛都累瞎了。”

        丽卡露的眼眶突然干涩，她用力地眨眼，却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酸楚。她在漫漫长夜中被噩梦不断袭击的时候，一位陌生人竟为她倾尽一生，让她为轻生的念头感到惭愧，为了这位艾莉，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一直乱说，让你有压力了。”星星医生握住丽卡露的肩旁，好像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都导入她的身体，“之后我们都不聊以前的事了，好不好？那些事，再痛苦，也都过去几十年了，忘了吧。忘不掉的话，就去发泄，但不要发泄在那些陪练机器人身上，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去发泄在精品店里，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对不对？”

        丽卡露的泪水几乎充斥眼眶。她没让它们溢出，却控制不住地默念着艾莉这个名字。

        “想想好的事情，时代变了，你自由了。”星星医生拿出设备，“我把你今天的日程全都取消了，去享受生活吧，现在就去。”

        她敲了一下设备，又转向雨者，“你要的，你妈妈的日记，我现在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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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入“计划”第3639天

        今天，小雨闯了大祸。丽卡露的伤疤又开始渗血，我和星星老师正在紧急处理，身边却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不知道是谁没关好大门，让小雨溜了进来。闯入禁区，这可是重罪，还好星星医生把他藏在衣服下面，送了出去。没人发现，真是好险。

        下午，我和小雨爸爸请了假。说实话，要不是星星老师提醒，我们真忘了今天是小雨的生日。时间过得太快，我都不敢相信，他已经七岁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问流血的姐姐是谁，他爸爸也是胆大，竟然告诉他，她叫丽卡露。这下可好，我们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说要和丽卡露结婚。他爸爸笑了，真是亲生的，他当年也对丽卡露“一见钟情”呢。

        不管怎样，我才是他们父子俩最重要的女人。我告诉小雨，丽卡露是统治军，她是禁婚的。没想到，小雨哭闹起来，说也要做统治军，和丽卡露一起禁婚。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统治军？禁婚？想都别想。再说，丽卡露，一个命运凄惨的孤儿，怎么配得上我的小雨，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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