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命运

“喂，你知道公主在哪里吗？”神行海克抓住一个看上去比较大的孩子问道。

        那个孩子吓坏了，挣扎着摆脱神行海克的手，摔了一跤，又马上爬起来，逃走了。

        神行海克没想到，这座小房子里，竟然挤着这么多孤儿，看来，这些年统治军确实打得太惨了。

        这些孩子大多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也有个别落单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传来哭声，但是主要还是笑声和孩子特有的尖叫声。

        他叹了口气——小孩子毕竟还是天真烂漫，失去了父母，落在这样的地方，还能玩得起劲。

        转了一圈，他更加感慨，这里毫无秩序可言，他没看到一个护士，这些孩子的父母为了世界和平牺牲了生命，他们的下场却是无人照顾、野蛮生长、前途渺茫。

        为什么要这样？也许，对于属于战场的人来说，家庭真的太沉重了。

        “打扰一下，你知道公主在哪里吗？”神行海克蹲下来，对着一个面孔温顺的小女孩，声音放得非常轻柔。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举起小手，指着前方。

        “谢谢。”神行海克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几个孩子挡在他前面，争抢着一只独眼的毛绒小熊，嘶啦一声，小熊断了手，一个孩子重重摔在地上，哭起来，其他孩子见状散去，留下小熊躺在地上，露出洁白的芯。

        小熊的面前是一对光溜溜的小脚丫，它们蜷缩着，不用看，神行海克也知道，这个孩子一定全身都是蜷缩的。

        他扫视四周，所有的孩子都有鞋穿，没有一个这样光着脚。

        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头搭在手臂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她的后面没有别的孩子了，这就是刚才那个小女孩所指的方向，难道这个光脚的小孩就是公主？

        可她一点都不像公主，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好几道黑乎乎的污迹，身上的衣服不仅单薄，而且明显太小了，袖子刚过手肘，裤子勉强遮住膝盖，小肚子完全暴露在外面。

        这哪是公主？就算是在一群孤儿之中，她都显得太落魄了，就像一个难民。

        神行海克突然感觉被利器刺中了心脏。

        难民？这个词像是尖锐的石块，噎住了他的喉咙。

        他双脚不自觉的后退——她从来都不是公主，她就是难民。

        那些被他强行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被撞了一下。

        一个孩子从他身后跑过来，捡起断臂的小熊，看了几眼，又嫌弃的把它扔了，“破烂！”

        小熊狠狠砸在“公主”的头上。那个孩子大笑着跑走了。

        “公主”慢慢睁开了眼睛。

        神行海克后悔来到这里，那双眼睛泛着琥珀色的光，它们完全没有孩童的纯真，而是摄人魂魄的魅惑，就像她的妈妈。

        不对，王后不是她的妈妈，她的妈妈是个眼神疯癫的难民。

        神行海克感到天旋地转，他撒腿就跑，一路奔回家，躲进被子里，全身发抖。

        虽然晚霞还没褪去，他却强迫自己睡着，他不能再回忆下去，他不是英雄，他没有杀王，国王是妹妹杀死的……

        妹妹？对，他曾经有一个妹妹，她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她死了，她在最后一战中战死了。

        不对，他一直在骗自己，是他杀死了她，他记得，最后她的眼睛还睁着，看着他，那对无限放大的瞳孔一直嘲笑着他不忍杀死王后的软弱。

        他确实不忍心，他的心中至今都保留这一个角落，用来埋葬他的对王后的幻想，那些幻想不时在夜深人静中悄悄生长——如果当时他扔下武器，带着她远走高飞，现在会是怎样的生活？他会把公主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爱，真正的公主，不是那个肮脏的小难民。

        可是，公主也不在了，说它失踪了，那是自欺欺人，它死了，一定是这样，那么弱小的生命，怎么可能存活下来？他没能杀死国王，却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婴儿。他保护不了那个让他心动不已的女人，还亲手葬送了她的孩子。他承认了，自己根本不是英雄，他连个男人都不算。

        他翻身下床，到处找酒，却一无所获，只能回到被子里。那个属于夜晚的温暖归宿，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随着黑夜降临，他越发不能控制回忆。最后一战不是他最荣耀的一天，而是他最耻辱的一天，他出卖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把另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推入苦难的深渊。就算只是一个低贱的难民，她也不该骨肉分离，成为没有妈妈的孤儿。就算她的妈妈连糊口的能力都没有，她也不该终生背负着别人的身份，活在永无天日的阴影之中。她的命运太悲惨了。他的一时糊涂，夺走她的一切，毁了她的一生。

        他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知道自己不可能入眠了。他看到了妹妹的眼睛，仇恨地瞪着他；王后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还有那个疯癫的难民，她的眼睛，乞求地眺着他。最后，她们的眼睛交融在一起，化成孤儿院里“公主”的眼睛，那种琥珀的颜色，是命运对他的惩罚。

        这一夜，太难熬了。他一度怀疑自己疯了。

        更可怕的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睡不着了。夜晚成了他最恐惧的时空，公主则是他摆脱不掉的恶梦，真的还有假的，轮流摧毁他的睡眠。

        短短三个月，他的情性大变。开始时，他消沉低落，突然，又变得狂躁不安，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不再抵抗，混乱的思绪夜夜叠加，他开始怀疑一切，孤儿院里有没有可能就是真的公主？世间怎么会又第二双那样的眼睛？难道，他对最后一战的所有记忆都是错的？

        他再次离开了战场，这次不是他主动逃走，而是被迫停职休整。他的状态已经没办法继续指挥作战了，他的团队对他敬而远之，不再信任他的任何决定。他却觉得无所谓，这么黑暗的时代，不打了又怎样，反正逃兵有的是。

        可是，他必须拯救自己的睡眠。他被恶梦折磨得不成人形，还不到三十岁，头发已经开始大把脱落，辫子稀疏得快要扎不起来了。恶梦的主角，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要打败她。

        “又来找公主？”恰巧又是那个护士，这次，她对神行海克露出了一点笑容。

        神行海克点着头，有些惊讶，时隔三个月，这个护士竟然还能认出他。

        “我知道你是谁。”护士低头偷笑几声，“上次我就觉得你面熟。”

        神行海克更加惊讶，他不相信还有人记得最后一战。

        “怪不得你来看公主？”护士的脸颊微微泛红，“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低头按了几下设备，又抬头看着神行海克，“我带你进去吧，里面的人都很忙。”

        孩子们的律动和三个月前一模一样，神行海克怀疑，这里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混乱。

        而“公主”还是坐在墙角，同样的衣服，同样的蜷缩身体，同样的光着脚，同样的睡着。

        “她为什么在白天睡觉？”神行海克问护士。

        “她晚上不能睡。”护士抠着手指，“你肯定明白的，那些孩子们，会折腾她。”

        “我不明白。”

        护士放下手，对着神行海克无辜地眨了几下眼睛，“她是敌人呀。”

        “她只是个孩子。”

        “敌人的孩子。”护士辩解道，“在这里，她就是反抗军，你懂吗？”

        “可她不是反抗军！”神行海克不能容忍这种误解，“她多久没在晚上睡好了？”

        “多久？”护士咬着指甲，“我前年来的，大概一直是这样吧。你知道，有些小孩子夜里也不老实，总得找点乐子。”

        原来，恶梦的主角也同样夜不能寐。神行海克动容了，一个成年人，失眠几个月，已经接近崩溃，三岁的孩子要怎么承受这样的煎熬。

        “我要见颂妮莎院长。”

        “颂妮莎？”护士皱了下眉，“哦，老院长，她三年前去世了。现在的院长是杜美达，她最恨敌人了，她的两个儿子都在最后一战中战死了，她自己也在和反抗军都的交战中受了重伤。据说，是因为身体垮了，不能上战场了，才沦落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我劝你，可千万不要去见她，她对谁都没好气。”

        神行海克张了张嘴巴，却没说出话来——“公主”的处境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

        在她狭小的生活中，全世界都与她为敌，过去的三年的里，她经历了怎样的苦难，神行海克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他只能惊叹她的生命力，这样顽强的活着，可未来却只会比现在更加残酷。

        他看着这个弱小的生命，她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来，“她不会是死了吧？”

        “说什么呢？”护士提高了声调，显然不喜欢听到“死”这个字，“活得好好的。”

        她看了看神行海克，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就上前一步，稍微探下身体，“公主，公主。”

        “公主”没有反应。

        护士又走近了一点，用脚轻轻碰了碰她光着的小腿，“公主，你要不要吃午餐？其他孩子已经吃完了。”

        还是没有反应。

        护士也着急了，蹲下来，伸出手，按出“公主”的侧脸，用力一推。

        她瘦小的身躯无力的倒在地上，黏糊糊的头发挡住了脸。

        “你干什么？！”神行海克抓住护士的手，差点把她拽倒。

        护士委屈地望着他，双手挡在身前，“别人都是这么弄醒公主的。不是我。我是第一次。”

        神行海克想去把“公主”扶起来，却不敢，他害怕看到她的眼睛。

        他想命令护士去扶，“公主”却撑起手臂，跪在地板上。她缓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

        神行海克担心她根本站不稳，因为她瘦得好像只剩一副骨架，衣服和裤子都太短了，却一点都不紧。

        “快，去吃午餐。“护士赶紧躲开神行海克，拉起”公主“的手。

        然而，护士的手却被“公主”一把甩开，像是触电一样，连身体都跟着晃了一下。

        神行海克都吓了一跳——这样的爆发力，怎么可能来自于一个营养不良又睡眠不足的三岁孩子？

        “公主”双手拨开糊在脸上头发，终于露出了眼睛。

        神行海克努力镇定内心。但是，当她光脚从他身前走过时，那种对陌生人警觉而又凶狠的一瞟，还是搅乱了他的呼吸。

        护士干巴巴的跟在“公主”后面，神行海克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们走进一间乱糟糟的小餐厅，里面没有一对桌椅是配套的，脚下的地板粘滑，空气中弥漫着油腻的腥味。

        “公主”坐下来，安静地等着。

        护士在空荡的餐厅里找了一圈，几个餐盘留在桌上，里面只剩菜汤。她跑进厨房去找，却空着手出来。她看了神行海克一眼，又跑回去。

        “没有东西吃了。喝点水吧。”她端出半杯水，递给“公主”。

        “公主”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起身就走，再没看神行海克一眼。

        “等一下。”神行海克鼓起勇气，追上去，拦住她。他蹲下来，正视着她的双眼，“你今天吃早餐了吗？”

        她后退一步，眼神充满戒备，淡淡地摇头。

        神行海克颤抖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心痛的感觉让他的勇气更加充沛了一些，他抬头继续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她的声音坚定，气息却微弱。

        “你不叫公主。”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三岁，不管是这个头衔，还是她真实的名字，对她来说，都是痛苦的来源。

        他握住她的小手，猜到她会奋力把手抽回去，所以用力地握着，他必须做点什么，可他想不到，他能做什么？

        她跺着脚，来回扭动手臂，终于把手拔了出来。

        “等一下！”神行海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前，摸了她的额头。

        她大叫一声，推开他，飞快地跑了。

        “她在发烧啊！”他转身，怒视着护士。

        护士却耸耸肩，“没事，公主一直都是这样，病怏怏的。”

        “她需要看医生。”

        护士仍是一脸冷漠。

        “至少要给她加件衣服。你们这是在杀人。我要见院长！”神行海克吼起来。

        护士吓了一跳，萎缩起身体，却站着没动，显然，她更害怕院长。

        “我要见院长！”神行海克又吼了一次，他交替握拳，手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好吧。”护士咬着嘴唇，愁眉苦脸地跑了。

        神行海克抓着下巴，来回踱步——等下院长出来，除了威胁她不能继续让“公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他还能做什么？他的几句话，能有效果吗？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要怎么做，才能改变她的命运？

        “院长说，明天早上十点，可以见你。”护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明天？”神行海克怒不可赦。

        “是是，院长今天身体不舒服。”护士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而且，今天的探视时间结束了，孩子们要睡午觉了。”

        “不是没有探视？”

        “孩子们真的都要睡午觉了。”护士胆怯地重复着，“请你明天再来吧。”

        神行海克回头，看到那个瘦小的身体又回到她的角落里，蜷缩着，把头埋在手臂里，睡了。

        “你去给我查，公主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好好。”护士一边翻着设备，一边半推半请地把神行海克往门口送，“她叫丽卡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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