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人死之后不一定会变成亡灵。更多的是肉身沉腐，灵魂也随之慢慢消散。

        无论快慢，人都会死。只有独一无二的神不会。

        他们之所以是亡灵，是因为灵魂沾染了黑暗和邪恶，归不成故乡。

        一开始在安德鲁眼里，他们口中的净化就是杀光亡灵荒野所有生灵。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鬼地方，创世神就准备这样净化辛格德。她自认为理解得没错。

        她以为他想要踏平亡灵荒野，但在丹文眼里，他们公义仁慈的神明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看着毫无知觉，在自己面前晃荡的亡灵发愁。

        他们是死过一次的，留下的灵魂大多残缺不全，即使灵魂完整，也意识混沌浑浑噩噩，算不上活。

        她就是屠遍亡灵荒野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已经都死过一次，不该继续活。

        站在高处向下看的时候，只凭着自己心中的是非好恶来决定下面的命运。

        跟她以前世界里的富贵显荣随心所欲地欺凌他人，跟创世神指尖翻覆间玩弄众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而已。

        安德鲁以前抽风学过往生咒。

        为了能录一段，死之前给自己烧过去。就是不知道自己超度自己，在佛祖那儿算不算数。

        这行为实在有点挑战她一个贯彻科学求实精神的新青年的思想认识，说人话就是太傻逼了，学了一半作罢，又被网页推荐的《地藏经》吸引过去了。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度尽众生，方证菩提。

        纠缠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是他们的宿业恶障。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

        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安德鲁盘腿坐下，阖上双眼。

        繁杂的纹路一点点爬满亡灵荒野的土地，散出柔和莹润的光芒。

        法阵和法术的效用根据她的心性改变，早就已经被她化为己用，不再只是异世界的东西。换句话说，不再只是因为神而存在的东西。已经超出神的控制了。

        纹路蔓延过亡灵荒野的每一寸，越往外，安德鲁越发现驱动力量困难。

        灼烧感从器官到四肢，一开始只是感到全身滚烫，后来灼伤般的痛感就在五脏六腑生出来，全被一件件扔进火里一样。

        长痛不如短痛。

        光明之力不要钱地往外散，与此同时她皮肤上慢慢出现红色的裂纹，整个人如同不断被灌入了熔岩，现在要爆开。

        安德鲁一边崩开掌心还没有愈合的伤疤，握拳挤出几滴血来镇住场，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骂娘。因为她突然想到，她要是体力衰竭晕死在这里，谁把她带回神界？她不会被遗忘到死吧？

        她的身体是神明的作品，所以才敢拿自己骨头和血在暗无天日，光明之力稀少的亡灵荒野塑人，不怕他在重新生长出身体的过程中被亡灵荒野的黑暗侵染；才敢以一人之力那光明之力给亡灵荒野改命。

        安德鲁双手结了个印，叠了个法术避免自己真的爆体而亡，虽然很明显效果就那样。她走神地想，这个过程好比她把自己全身的自由水都挤出去了，结合水短时间转变不成自由水，挤不出来，再挤就连着组织和血肉一起被挤出去了。

        身上盔甲被她的法术冲破了，连布料也被过高的体温灼烧得坑坑洼洼。她是没有想到这身盔甲最后不是保护她，而是保护周围的亡灵不被她波及。

        归功于她长时间的浅眠成疾和警戒心，安德鲁失去意识的时候，朦朦胧胧地仍然感觉有东西围着自己，紧接着自己好像被移动了。

        似乎是好奇的，不带恶意。

        她继续昏迷着，不是因为察觉到暂时没有威胁安心，而是挣扎半天想要醒来无果。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

        亡灵荒野被她以一己之力，改造成了能吸收、产生光明之力的地方。

        亡灵因为她的法术恢复了意识，各自默然许久后，把她移到亡灵荒野和萨特莱特的交界，如果不是无法离开亡灵荒野，他们或许有的会坚持把她送回神界。

        如果是换了墨丘利尔或者贝彻丝，甚至普罗米或埃洛塔去处理这件事，他们会屠尽这些亡灵。

        创世神垂眸，目光地落在躺在地上，力竭到昏死的人身上，轻轻慢慢抬指，金色流光从指尖倾泻，一些涌入她的身体里，一些把她轻柔地包裹住。

        灵力几乎散尽。

        少了两根肋骨。

        他制定法则，构造万物，维持公序，不会关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情。

        他知道他所建立的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仅仅是知道，像一条条胶卷不断放入他的记忆一角，他随时可以精确地取出其中一段。

        绝大多数他不想取的时候，它们只是存在而已，不被冲洗，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又一次救治她破碎的躯体，这次他取出一段记忆。

        他看她的双眼怎么爬满血丝，看她怎么咬破自己的嘴唇，看她怎么生生拆下自己的两根肋骨，看她怎么痛得倒在地上不自觉地全身发抖。

        造物是神的工作，她越俎代庖，所以注定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如果她没有多此一举，就不会又被他从亡灵荒野灰溜溜地捡回来。

        这个异教徒和死在普罗米手下的那个人关系怎么样，他不能更清楚。

        就已经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了？

        这么愿意？

        安德鲁再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和头昏脑涨巧妙地同时登门拜访她的大脑。

        不知今夕何夕。

        视线彻底清晰后，安德鲁一个激灵，撑着地面起身，透过周身的金色流光，看向把自己从阎罗殿捞出来的神祇。

        神祇一如既往，神情都一成不变，除了眼下多了一道尾指长的伤疤。

        正常人脸上有伤，都会引起别人的疑惑，更何况他是神，无坚不摧的神。

        安德鲁怔了怔，情不自禁地说：“您您的脸”

        隔着一层流转的金色，她的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复杂感情，也直白得让人想要躲开。

        他收回神力，淡淡看她一眼。

        明明他看不透自己在想什么，安德鲁看向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脸。

        偏偏有种心思都被拉到明面上剖解的感觉。

        再加上那张脸，那双眼睛，她和兰阿相处过，按理应该免疫，她却只敢眯起眼看。

        浅色长睫下掩着金瞳里的鎏光像阳光下的琉璃，又要更冷，更圣洁不可攀折，反射出昳丽的光彩。

        怎么敢隐瞒欺骗？恨不得马上为他去死，还甘之如饴。

        眼下的一抹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伤疤，把神明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安德鲁总结：神颜，战损。

        容色摄人，惊心动魄。

        安德鲁不等他说话，先发制人：“吾神，我办的事，您还满意吗？”

        安德鲁不求他回答。

        她只需要一意孤行。他不阻挠，就是默认了。

        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念着母语：“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她教过兰阿古文。他学什么都只用一遍，教过他几篇必背古文，再给他念古文，他就能逐字逐句翻译得八九不离十，不会有比他更聪明的学生。

        他能感受到她没有掩饰过的紧张，他以为这是她和兰阿私下约定的别人听不懂的暗号。

        上首无动于衷，安德鲁失望得有些难过，慢慢垂下的眼也没能挡住她懒得遮掩的情绪。

        这失望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回应。

        安德鲁解释：“这是我那个世界的一种语言，我教过兰阿，他能听懂。没关系，”

        不知道她到底在安慰谁。

        “您不懂，我再教您一遍。同样的知识，重复的时候会有熟悉感，应该能安抚你们的冲突。”

        安德鲁牵起新换裙摆的荷叶边，给她的神祇行礼。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低下的头颅，后脑一尾由粗及细的麻花辫，一直坠到腰下。

        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恬雅娴静。

        带着微不可察，却符合她年纪的忐忑。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还没满十八，和露可差不多大。

        如果她没有很不幸，现在她该在阶梯教室里听课，宿舍里躺尸，图书馆里自习，喜欢的社团里参加活动，挽着同学结伴去食堂，路上讨论这顿吃什么，要不要去超市买东西。

        “现在，请允许我来服侍您。”

        这一刻，终于和他的梦境不期然地重合。

        就是这样。他想。

        神明漫不经心。

        预知未来是他的能力，即使没有梦境。自从她来到这里，他几乎不再做梦，哪怕有梦，梦里也只有一个场景。他预知的能力也不断减弱，到现在，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这项能力。

        他不以为意，就像他此刻目光落在下面物品一样任人摆布的安德鲁身上。

        从她到来这个世界开始，命运不再掌握在创世神手里。

        他全知全能，高高挂起的时候，命运只是他放在手心里把弄的一个玩意。

        她来了，这个既恶也善，时愚蠢时聪明，又平庸又极端的怪人，把他也带到了命运的天平上去。

        可惜无人知晓。千金难买早知道。

        安德鲁才不想这些哩。什么命运，什么未来。

        如果让她知道什么预知，什么天平，她会哈哈大笑。

        带到了命运的天平上去？

        她要做的还远不止于此。

        她要拉他下那百丈高的神坛，拖他在泥潭里滚上一圈又一圈，踩他让他跟这污泥相亲相爱，永世不得翻身。

        【“广度罪辈，吾复何虑”，借用《地藏经》段落。本章还有其他借用的地方，已经在文中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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