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光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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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逝
(一)印象
诗曰:
忆昔童少折木华,不辞邻城过千家。
偶一为之逝我梁,我便记君到天涯。
暮光之花,发于一树;一季几枝,为人所稀。
“阿爷,那小孩儿呢?他怎么能折了花枝”她看着秃枝发愁。
“有花堪折直须折嘛。”
“暮光之华除外。”
“花再珍贵,也没有人命贵重啊。我访邻城时曾见过那小孩儿,所以对他有些印象。若有肉荤,先奉于生母;偶得汤食,亦后于萱堂而用。总之,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次折花,许就是为了她阿娘。”
“我也会孝敬你的。”
“你不乱跑就是孝敬我了。”
“那小孩儿还跑来邻城呢。”
“没有那个牵马的壮士,早被人贩子拐了,岂得如此平安?”暮光城主顿了顿,补充道:“人家是有大人跟着啊。你下次再不听话,我便不管你了,你自己和人贩子斗去。”
“阿爷算你狠。”
那头,小孩儿带花而返,却见家仆衣素,庭院冷肃,心中一颤,问则得知某某病逝。他一腔热情倏然被冰封住,而怀抱着的灿若夕霞的花,却似冰封的瀑湍陡然解冻,从手上滑落下来;跌在地上,炸开无数颗水珠,与心中星星点点至亲相伴的记忆彼此接近、碰撞,又爆开;理智被淹没,像是船被掀翻在海里,沉入无底深渊,没入无尽黑夜。
他疾冲而去,不顾“暮光”之凄凉。
(二)自荐
诗曰:
八岁教侄学兵法,九岁随父与黄沙。
野水牧马走霜雪,烽火腾烟弥春夏。
“报到,”炼月走进营帐时喊道,城主神游天外地应了声“进”。
炼月做好被训的准备,抬头道:“我要出去找水。”
“胡闹!”
城主见她缓缓低下了头,正要认真说教一顿,却不料她说道:“我可是天下第一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如今形势渐危,军中用水已经不足用了。我去找水,有何不可?”
“我从小练武,也不是白练的。纵有险境,我也不惧,以奇胜无穷。我不需别人护我,自己就可以。我个子小,灵活,遇险即撤跑得也快。我相信阿爷,阿爷可不可以也相信我?我理解阿爷,阿爷也理解我好么?”
城主暗叹着“儿女不懂父母心”,无奈道:“不怕变成人质么?”
“其若无礼,我便自决。不会让人威胁到我方的,绝对。”
城主将孩儿抱起放在凳上,两手扶着她的胳膊,微微折腰。他眉头深锁,似有无边愁郁化不开。与她平视,听她说道:“我想执笛走天涯,览天下太平;可阿爷,我却走不到太平。我想一剑平杀伐,还天下太平;可我,却上不了战场。我想居生无余忧,守天下太平;阿爷呀,这似乎更是奢望了。”
“月奴,你几岁了?”
“九岁。”
“我允你三年后执剑战场,而现在,不可以,”城主叹道:“你不怕,我怕啊。”
“这次就算了,找水这事,允你。”帐中剑明如镜,敛铁锁寒,映墨案暖。
“不过,你准备怎么找”
“孩儿闲时观闻世之生灵,无论鸟兽鱼虫还是花草木植,恒赖水而生;紧追其踪,不怕不能得水。书有“蚁冬则就暖,居山之阳”寻蚁穴取水之先例,今比之而为,审时度势择取事之便易者,可矣。”
纸上谈兵易,真枪实战难啊,他长叹。
(三)缘分
诗曰:
他日相逢复相识,山外桃李看酒家。
一层蓝绛一层赤,一片云峰一片霞。
立石亭栏边,看酒旗山郭。
不远处秋千旁两棵老树,一棵有花无果,一棵有果无花。
无果者说:“又走了一个老朋友。”
“它会去哪儿?”无花者问。
“应该是战场吧。它也许会变成战车或用于防护。”
“我倒觉得是去暮光城,那里经受战火烧灼,它应该会被运去修建街道住所。虽然依照眼前形势,修了也可能白修,不过人也要生存哪。”
“城门封锁,飞石流矢空降,人皆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谁还能给邻城送去不成?”
“你忘了大商人宋问么?此人真猛士也。”
“我怎会忘?不过暂时没想到罢了。”
“呵。”
“……呵呵呵。”
凉亭上,碧栏边。
“哈哈,你是在为走了的那棵树伤心么,善良的少年?”
昔年的捧花小孩儿,子夜不答,却说:“你要走了吧?”此年他十二岁,有了一个巴山夜雨好伙伴,是嬉戏玩闹的“兄弟”,也是志同道合的盟友。遗憾地是,不到一年便要分别。
炼月微愣,笑语:“是啊。”树分别了不能再见,可人别了还能再见。乐观点,多愁善感的少年。
清风拂过,红白花瓣洋洋洒洒动了几动。
“我们还会再见的,”炼月道:“我会把他们都打跑。”涸辙之鲋终会脱困的。
暮光城主励精图治,素有储粮,又备暗道以维持不时之需,故城中秩序尚可。炼月被父亲送来这里,是因为凉城相对安稳些。城民们不会被动太久的,等我,两城很快就能解脱了,炼月抬头,眼中一片明晰。
(四)血动
诗曰:
何时暮光遮旧事,何年暗幕蔽韶华?
干戈游原舞长缨,又是一朝起战伐。
夕阳凄迷,草折蓬断,沙走石寒。炼月逆风而行,看雪起荒原。忽而两个头颅自天而降,落在她脚边。耳畔阵阵刀戈喑哑,眼前波波炼狱厮杀。血冻浮杵,赤野无际,足陷冰沼,冷雾弥漫。
暮光之中,一人来兮,风鸣羁带霜威重,云压轻袍雪意高;披散的银发直垂脚踝,浮动着碎碎点点清灵的遗世之光;琉璃红眸,荡漾着电闪雷鸣下的莲业海虚才有的晦明变化。那位向她伸出手,道了一声:“走。”
炼月从梦魇中醒来,眼泪早已在夜色里爬出,在玉枕上晕染一片凛然。
翌日,炼月提起剑,道;“众莫笑我。这回,我不怕了。”
(五)出落
诗曰:
月神光耀暮光城,红妆名动落阳山。
寒冽冰凌三余尺,不知子时无依人。
孤候昼,子夜行,嫡母逐子出门庭。
贤者竞息影,庶人皆念景。
高门生日庆,宾主蹈升平。
子夜记曰:“母在时,乘车马,驾车四马;母已去,父若无,命当独孤。嫡母逐我出门户,冬月不归,流浪自咽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十四入伍,愿为军柱。上行下效,但欺我年少,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无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忘吾悲。冬有短襦,夏有单衣。居生怀忧,苦中作乐,静期将军来归。春气动,草萌芽。将军终回,整顿边军。三月持兵,六月操戈。将以战功,得归幕府。粮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粮者多。愿告我王,当与严计。独且以急,谋者算筹。”
又寄尺书,将与暮光月神,却是未能寄出。
数载枕戈待旦,换得安身立命、爵位傍身。一朝投靠帝玄,不日不夜地办事,战战兢兢地伺候,他比北烈将军更得帝玄信任。
“将军死战场,也算死得其所罢,月奴,真正的神,是不会流泪的;真正的将,是习得……”暮光城主未说完便断气了,只留炼月独自哀痛。
残编断卷,千万初衷;平章简字,古朴犹存。一缕毛折,曲意留痕;半叶伸张,怀思旧迁。往路昔游,左黄右苍;反客为主,擒贼擒王。枕霞卧云,剑骨木肠;偶一为之,濯足沧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真正的将,是习得别离的,阿爷。”
(六)夕度
再相逢,二人仍是韶年。
野风时起,木叶向人落,马疾来,素手长刀,似水流沙;眸底映风暮斜阳,鼻峦汗袅,声若落珠击山玉:“平陆百代,六合囊括。”
“弱水三千,一瓢到底,”子夜不觉迎道。
炼月勒马,转向他:“足下是?”
“不才子夜,见过月翁主。”
“子、夜,”她微讶,仔细端详:“原来是你,久违了。”
“月一战封神,巾帼无双,在下佩服,”子夜拱手示意。
炼月下马,亦稍作回礼,笑道:“子爵所言,月愧不敢当。何若足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谋划呢?”
“身处漩涡之中,不得不为罢了。更何况,你既能够察觉,可就算不得‘神’不知、鬼不觉了。”子夜为之牵马,二人齐向晚。
蝉鸣桑林,古道遗株,深碧浅绿涂白酥。粼粼溪丛,水木清华,此夜此心当无双。幽火萦烁、点地上灯,比天月、挥清昼。
“啊!你瞧那边。”炼月看去,草衣凉露,翠偎石碑,祁华葳蕤,胭脂下土。
“这是什么花?竟还会发光?它的样子,竟和暮光之华有些相似。细看略有不同,花蕊短了些,花瓣卷了点,”子夜近身观道:“花色、似乎更浓了点。”
“其茎如玉,坚若玄铁,其叶若剑,而韧若蒲;其花如盏,其蕊纤纤,色赤容艳,气正质洁,”炼月说着,摘了一株,拿在面前,看着它道:“其根薄长,条理顺畅,草本。我想,这应该是灵光草。”
“灵光草,我倒是想起了一个有关灵光草的故事,”子夜感怀道。
“生离六载空庭寂,魂牵三生镜石边。”子夜不觉抚花,须臾,只见身周薄雾渐起,流紫弥深,草木郁郁,影影绰绰。向前走,雾又不见;有古树悬梯,褐阶藤挂,伞盖之下花凝空,花一触即碎,化星点、和尘同。
可闻锣鼓喧闹,人语歌笑。沿木而上,路似无尽时,独月盘盘辉如练……笛飞月下舞回风,倏然消失不见。“月,”子夜醒神,急道。炼月微惑:“怎么了?”
“我……我刚才,好像进入了一个幻境。你没什么事罢?”
“并未,我一直都在这里。倒是你,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见到了一棵树而已。”炼月不语笑吟笛,子夜倚马静听,曲罢自休息,此夜一去。
异日又逢,平道漠漠,晚风瑟瑟。
“子夜,是你么?”炼月微笑,不待他答,便又道:“再见了,子夜。”
子夜原地笑着:“李代桃僵,你可真舍得;换作是我,我想我是不能的。”其声隐带疯狂,暗藏伤痛。
“我若说不是我,你可信?”其吟微如轻丝絮,其心若布帛撕裂,人莫得见。
不觉间,时日无多。他还是写了一封信,以致伊人:
“桃夭凤凰,人为之颂。”二人携手,我之所羡。
炼月来书:
“思之甚美,昼梦未醒哉。”汝之言,孰能信?真真假假,太不坦诚。
子夜揽信一观,笑了起来:“这般写,看来并没有生气。那又为何说再见?是不欲连累我么?不会只是单纯的道别罢?倒显我多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其因而知其果;伊既看到了花,为何不给它些时间,等它结果呢?大概是不会的,许是为他年纪尚轻,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也就不值得信任啊。”
子夜执书对月,良久。
(七)叛名
炼月离开草席,走到木栅前,说道:“你来干什么?”
“没想到翁主的一世英名竟折在牢狱中了,”子夜道。
“你了解那位么?与虎谋皮,不担心玩儿火自焚?”
“较翁主了解就好。”
“足下为取信太后,竟将算盘打到双城叛乱上来,好计谋啊。只是本姑娘还是有些疑惑,你究竟是谁的人?”炼月幽幽说道:“还是说,你仅为你自己?”
“怎么?不敢承认么?心倒是蛮大的,胆子却小了点儿。不过从丧家之犬进化为王卿大人,这点胆子倒也足够了。”
“我本就是我啊,不管何种身份与地位。更何况,”子夜不恼反笑,凑近一步道:“若要细究,应该说,我是翁主的人啊。”
“是与不是,我还是拎得清的。”
“不信啊,那真遗憾,我现下也没办法能让翁主再次相信我,”子夜扶着木栅说:“我还能挽回吗?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月神可能听到这份心声?”
“可惜我不是神啊?”
“亏我还想着,斗其昏昏,使之昭昭,妇唱夫随,岂不美哉?如今也都无法实现了,真挺无奈的,”子夜摆摆手道。
“子爵病得这般重,非淮菊医仙不能医啊。”
“在下的事,怎好叫翁主费心?”
“那你一路走好,用我送你一程么,”看他转身离去,炼月道。
“一介微躯,就不劳月神相送了。”
(八)风将
“叛逆实情,何冤于他?又与阿月何干?无辜者锒铛入狱,为祸者逍遥法外,正义何在?”
“道貌岸然伪君子,命蹇时乖不好人。他自牢中出,端在府中坐,遂忘替罪情,还火上浇油。勾结外族乱我朝;破坏法纪谋私心;散布谣言谤亲姊;煽动民众挫忠良。如此恶人,胡不去死?
阿月才不会叛君,”子夜哀怒道,“她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不谙阴私算计,当然就会给人可趁之机。她要替新任城主负罪,以维护那可怜的手足之谊,又或是那所谓的家族大义,我不管这背后的原因,我只管月神这个人。”
“这个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北烈抗议道。
“我管这归不归你管,你必须得管;我也不管你管不管得了,你不管也得管。”
“你不管我不管,世间无人管,你可知她将会面临什么?自九天跌入尘垢永无翻身的痛啊;再然后,一步一步迈入黄泉冥渊。”
“将军请昭雪。”
风北烈哭笑不得:“罪名已定,休做无用功。”
“分明是莫须有。麾下非要蒙蔽己身,我却不能当瞎。”
“究竟谁受蒙蔽?”北烈微微皱眉道,“你知外面正在声讨谁么?”
“谁?总不会是我,”子夜冷道:“她如何谋逆,你们倒是说清楚啊。”
功多翻下狱,实令人心伤,北烈寂声而笑,指扣案面,缓缓敲着:“炼月,幼聪敏,勇任气,虽处闺阁而志气英远,一向皆是随性而为。上山能打虎,下山能治鼠;披荣安若素,戴罪无惊辱。一言一行皆有源头,一举一动俱得章法。你实在不必这般激动,关心则乱。”月神何人也?素来忠良者。一朝叛名起,天下皆哗然。
“……你真心的么?”
“嗯?”北烈不知其所云。
“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子夜淡然道。
“……我自然是真心的,而你放不放心,就无所谓了。”
子夜冷静道:“话说,外面声讨练白曳与‘月神之乱’有关么?”
“无关,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下而已。”
“……希望阿月能快些获得自由。你要祝我心想事成,风将。”
“嗯?祝你心想事成。”
(九)书信
宫墙如血,蔷薇如雪,青藤如蛇。一人谦卑都雅,似千帆过尽,往昔皆弃;一人温闲矜贵,似一身孑然,外物已抛。浮沉的两人,擦肩而过。
归室,闭户,展子夜所与书:
“褰启豫若冬涉川,墨非犹若畏四邻,苏封澜俨若客,风北烈涣若冰释,沐土敦若朴,云州牧旷若谷,此贤者君子,吾自不及矣。知其白而守其黑,此中期愿,难以言表。物若我,伊可知?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谙汝,反予来赫!今借古言,且为汝听。
阅后勿焚,愿珍重存之。”炼月执书嗟叹,揉作一团,终又展平,轻笑:“知其白而守其黑,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炼月回书: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夜幕降临,光耀难再。弦月浮空,盛宴炙冷。岂有暇思?私我没矣。戚戚然聚散离合。云以为竿,风以为称。岂有暇思?旧景沫矣。不如乘风去,与会天上仙。余行止,人莫顾,异路异步。愿从此后,两相忘矣。”
民生萧索,流民凄苦。黑暗既至,唯有前行;前因已致,其果自负。月照残宴,似天下末叶,只剩悲凉;险行默察,似是已见结局。哪得闲思,为我私己?只悲这宴尾之离散。云作了竿,风作了称,时移物易,生者皆是饵筹;看看四周,细细衡量,哪得闲思,为我私情?华盛空逝,只剩悲叹。告别凡愁,只作空想。君侯无需回信;道各有别,唯愿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
子夜又答:
“思且思矣,勿累余忧。阴风偃日,夜反渐之;穴风暗涌,晦月将隐。渔夫将归,点灯夜行。”薄夫人上位,大势归矣,假意投诚,以行反间,谋取生路。可谣言不止,罪责未脱,你且小心那些明枪暗箭。背后主谋即将收网,最近行事切记小心!
炼月提笔欲书;
“到此为止,百年后,自相见。”
临时改笔: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伊谁云从?维暴之云。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不愧于人?不畏于天?壹者之来,俾我祇也。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侧?只蔽我心。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借前人诗,以极反侧。”
未及送出,此书信便为人所得。炼月好似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十)玉笛
黄昏,依旧是幽都,那边宫墙。白日银月,各行其迹。剑将出鞘,笛扣手掌。对峙的两人,一笛一剑,各为其主。
“何必呢?”他问:为何非要如此?
“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二五小人何不滚?”炼月淡笑着,与他隔开距离:我心意已决,莫复赘言。
“仕□□先。”好吧,反正我说不过你。
“前居者有车乘(有轮在滚),后来者,自己滚。”跟上计划,莫掉队哦。
“那要不一起,随于人后,携步同游?或是饮马河岸,临诗言雅,这也不错,”子夜轻笑:这般不放心我,干脆一起得了。
“我不与小人同行。”莫要误事。
“难道不是不与小人言吗?”情况有变当如何?
“多行不义必自毙,侯爵大人自为之。”看着办罢,莫要废话。
“我以此话敬帝玄。”你且小心。
“明君啊,随你,”炼月咬着绷带,缠好手臂,随便应道;紫芝眉宇,昂藏马尾,飒爽英姿。
宫墙另一侧,刺客东瞅瞅西瞅瞅,眼见无人发现自己,便思索着走上呢还是走下呢,这般想着,还是从洞中探出了头。
子夜甫去,月神还未走开,忽闻窸窸窣窣声,低头一看,是个人,心下闪过无数想法,却不能确定什么,便准备逼问一翻。
刺客抬头一看,便看到一个清透温润的玉笛横来,下意识便要去抢,可自己的这个姿势好像不太方便。
“等等女侠手下留情!”月神听人这般说,未有动摇。无奈之下,刺客急急向后缩去,缩的那一瞬,他看到有一个人正移往这个方向,其疾如风雷而行无声息。
月神落空,撞向洞缘,急急收回,笛身上出现细微裂隙。她呆住的那一刹那,背后来人已将利剑穿在她腹中。
刺客已跃上墙头,看向来人,一个很丑的小孩,衣饰不凡,却没鞋穿;肢体灵活极了,面部却僵硬的让人不能忍;一双血瞳幽暗迷离,脸上还挂着两条半湿半干的朱泪。
又看向月神手上,那笛子真不错啊,应该能值好多钱罢。他认真想着,却未想到一根铁链扣上他的脚踝,将他跩了下来。他爬起来还看见,那小孩还牢牢抓着链子另一端,问他:“它是你的么?”他尚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小孩又说:“那我去找别的猎物好了。”
炼月咬牙,用力抓紧手中笛,骤然侧旋、向“砍柴人”袭去,搏最后一击;触及笛上血,她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坦然倒地。刺客趁机脱下束缚,逃走,他再也不要做这里的生意了;不过,这回刺杀帝玄任务失败,是不是太丢脸了?他得想想对外怎么说,才不伤颜面。
月光沐长空,又照下土。小孩头颅静静待在地上,眨眨眼,又眨眨眼;直到青灯皆凉透,草地成滩涂,便蘸着润泽,蹦蹦跳跳来到身体前;一合一拧,躯壳便还至如初,一折一伸,人便站了起来。一点一点,走向前殿,临至时,他脸上还挂着笑弧:“夜幕将谢,吾当退场。”
拂晓,帝玄重伤,月神横地,笛裂微痕,血渍红丝。被刺客逃脱。子夜一寂而止,许久,方缓缓降身,血意滋目,神魂渐昏,人亦倾颓。
不见梦亦不见伊,无叹息亦无泪涕。晴云翠石绿影朱,枯土褐柳绛生树,他怀着笛,孤立一隅,似在等候。
行行重行行,无极卷上浮生绘。可闻锣鼓喧闹,人语歌笑。沿木而上,路似无尽时,独月盘盘辉如练。月下伊人自吟笛,只身片影入月怀。
子夜含泪诉断肠:“对不起,我不知道……月啊……”“现在换过来,可还来得及?”话未完,月下虚影碎,子夜惊悸:“不要,你别走!”冰鉴虚影碎,但去莫相问,飘向怀中笛,灵作流光汇。
他珍视而又郑重地,捧起玉笛,仰合上眸,吞泪流,心暗期盼:“你是月!”
“练月,练月,你是练月对吧?”
“笛子也该有名字,叫‘炼月’怎样?”笛身上血色线隙蜿蜒一道流芒过,子夜看见,抱笛静笑:“不论如何,你在就好。”
一场将和帅的博弈,沉默的兵或招摇的卒,谁做了牵线者?一次光与暗的较量,执行人与守卫者,谁困兽犹斗?一个月与夜的约定,过去和未来,谁迷失在无期?
花为始,实为终。一个有实无花,一个有花无实。开始的走不到结束,结束的再难开始。有缘无分叹谁谁。
(十一)孤途
昼不见月,此夜无月;于斯人,是永昼。独一人行,行复行矣;于斯人,是永孤。是谓“孤昼”。无姓无氏,无爵无官,白身庶人,浪者流民。
孤昼四游中,偶遇伯寻,两人点头而过。重回故地,已是皇朝末路时,新城主正兢兢业业守着永夜前的最后一丝光,千百庶民依然和着五味过活,逆着时间的流逝,向着残留的微光靠拢。
何处吹埙?谁人独奏?稀疏的风回荡在寒冽的城,有琴抱着朴素的琴在街上走。
雪轻打,凛冽瑶华;浮世白,君子端雅。梅花树下,贵主横琴;玲珑棋旁,扫眉歌吟;琉璃雪中,淑士起舞;石亭案前,先生作画。盛世早逝,清平难期,旧景皆没,业已作古。友朋四散,笑泪八方,今独有琴氏一人耳。
“我有流川琴,汝有藤花索。琴动花开拂,索扬音相逐。川流天上天,花飐途外途。脱凡无曲勾,绝尘断措筹。瑶华如倾斗,寒花抱盖幽。逍遥乐伐冬,飘渺舞飞琼。风起雪乱涌,云歇空敛容。”
“我有遗世琴,尔有寂落剑。琴鸣心相染,剑旋胆相款。光凌云水外,天濯山海边。沧溟遗三光,清泠显千年。白露罢禾穗,玄霜衣华衫。弦歌松风前,神翩关塞天。浩浩镜湖月,九转照我心。”
眸灿莲华灼日月,发曳流光耀九州,瞳若朝霞赤,发若银河浅——般般入画的祁主殿下,弦歌伴朋舞,云水外、琉璃中。惜只可追忆,唯有琴铭记。
(十二)故地
暮光城。
一家茶馆。
烧饼,烤面,果子,瓜子,杏仁,卤蛋,凉糕,干菜,干豆角,萝卜干,炸馍干,炒豆腐……还有果茶、花茶与汤茶,小二忙得不可开交。
“客官,要甚么?”
“一份云吞。”斗篷暗沉,布衣斑驳,孤昼捋了捋青胡茬。他环回着,择一边角,正要就座,却有一不速之“手”横来,挡着去路。
孤昼看向来人,道:“小先生有何事?”
那少年让开,问:“客以为我城如何?”
“民风淳朴,治理有方。”
“暮光城与橄榄城通商,可行么?”
“便利民生、结交外邦的好机会,为何不可?”
“彼太重利,有伤于义。”
“那就看谁更能以谋取利。彼无义,莫怪我不仁。”
“损民之朴,堕民之习。”
“恶不泯善,邪不胜正。”
“为何?”
“听过间或偶尔一时错的,却未听过世世代代万古错的,”孤昼这时也已落座,倒茶,举杯慢啜了一口,方道。
“自有朝代记日起,也不过半个万古而已。”惨绿少年迈步,额前碎发不动,背后长辫晃悠,坐他对面,拿起一杯茶将要饮却又放下,正襟危坐,竖起耳朵。
馆中一侧,有琴就席,端若仙鹤,指赋弦音。孤昼单手支颐,半靠石墙闭目倾听。耳畔传来阵阵静旷深辽的乐,他默然抚了抚短胡茬,睁眼扫了下赋乐者,又阖目。听云开阳问起乐音如何,便应了声不错。小二上面。
“好歹是我城第一琴师,你怎如此敷衍?”
“小先生既不满,问我作甚?”
开阳到此原是为看琴而来的,见孤昼独特方上前与之搭话,如今郁闷极了便要走。
“不送,”孤昼淡然笑着,同旁边人道:“再加一份云吞,两份汤茶。”
“好嘞,客官请稍等,”小二一手端碟一手托壶,口中忙答着,并快步挪向厨房。
开阳见此,气结而去。
曲毕,有琴碗中钱满盈,有琴向众作揖称谢。客人散了大半。孤昼盛意请饭,有琴终是应了。两人相向而坐。
(十三)问琴
“你的琴不错,”孤昼摸摸胡茬说。
“……”有琴默默抱紧琴。
“弹得也不错。”
有琴略略放松,道:“傍身小技,不足为道。”
“行人孤昼,试问足下如何称呼?”
“浪客有琴。”
“走天下的同道人啊,请。”也是一碗云吞面,所幸还有汤茶。
“座下也是北人。”有琴肯定道。
“故土凉城。”倾茶,推给琴师。
“吾乡幽都。座下不饮酒吗?”
“无用之物,饮它作何?”
“是么……”莫非那丝酒气是误染上的?
“有琴兄弟饮酒?”他的面还冒着热气。
“饮酒误平生,故再也不饮,”有琴道:“膝有横琴,瓮余残酒,不过曾经而已。”
相视一笑,执筷食面。
“烫么?”孤昼问。
“还行。”
饭后,两人走出茶馆,边走边谈。
“今日我与君倾盖如故,冒昧相邀,失礼之处,还望兄弟海涵。”
“客气。”
“兄弟可有遗憾?”
“并无。何有此问?”
“没什么。琴是祖上传的么?”
有琴摇头:“不是。”
“那是人送的?”
“非也。”
孤昼压低声音问:“难不成是偷的?”
有琴无奈道:“自己斫的。”
“哦,”孤昼摸摸胡茬,又问:“君何以流浪?”
“无可追随者。”
“这难道不是一大恨事么?”
“……是吧。”
最后两人别过。或许再无相逢了。宛如两颗孤星,纵有短暂的相会,彼此的轨迹却会交叉得越来越远,或有再会,却不知要待到何时年月。
(十四)至道
有琴抱着的琴,是他斫了十五年才斫成的。方初时,承人技艺;及后来,始起作业。选材,凿形,装胚,裱布,塑胎,定徽,髹漆,擦漆,推光,安足,上弦,调音。听音复调整,终是使琴成。
斫琴入世,此成化之境也。
此琴名流川,还是无极殿下取得。他呕心沥血斫的琴,送了殿下,终是回到了他手中。
“事命人心,仆之四者,莫问神而独问己,须由我而不由天,弗用琴而唯用君,无为私而只为您。”
抱琴赠人,此放我之境也。
“祁主若是不收,世间谁人能收,吾不愿弃之高阁尘土,吾宁毁之。”
“……我倒是却之不恭了。”
“礼尚往来。”祁主亦还礼,为己之伴生卷轴无极书。
“祁主不可。仆一介微躯,受不得的。”
“我不喜欠人什么。”
有琴寂然,半晌又道:“那您可知,我心十方皆是你?”
“这重要么?”
当然重要。“你可知,我已辨不清您与琴了,”有琴道。
灵府融琴,此返璞之境也。
祁主那时说了什么。有琴听着,脸色渐白,衬得唇愈发红艳。千万纷乱思绪,最后都化作长揖,道一声:“仆受教。”
此后一别便经年,再不复相见。
“殿下,您是我浅浅搁在心上的,无须深想,便全是您。您又是我深深埋在心底的,不敢轻慢,只因是您。”
他年,天涯远,风烟散。长亭更短亭,浪者踽踽独行。此浪者谁?有琴也。携者何琴?“流川”也。琴归何故?故人逝也。而无极卷何踪?流落不知所踪也。一琴一人,一曲一程,天地飘零。
琴心合一,此无我之境也。
“我曾以为,您是我半深半浅存在心央的,即不能被轻易碰碎,也不会将记忆模糊使相忘。”
“后来啊,便知道……”
荒云边野,树里归鸦,有琴看着夜幕垂下,悄声道:“浅搁的,只因装不下;深埋的,是为不敢想;半深,则不欲人知;半浅,还不够铭刻。”
“终是我浅薄了啊,殿下。”
“我已记不得您什么模样了。”
他兀自言着,走着。
“一切都将随风而去,祁主,您不会怪我忘淡您吧……呵,是我自作多情了,从不在意,谈何责怪?”
“祁主……殿下……”
琴复归来,此上善之境也。
(十五)始终
古时有个人,斫了一把琴,却未找到值得交付它的人,终抱憾于榻,遗恨于世。其执念长伴此琴,久而化灵,是谓琴灵。琴出匣时,正逢乱世,雅奏不敌蒿歌多;骑兵一过,火尘漫天,琴亦折毁化千古。琴灵弃琴身,寄于桐中露,欲与道为一,不得其法,黯然相息。乃引雪为衣,石上化形,自名有琴,继主志,承主业,成为人们心中的琴师,也是最负盛名的斫琴师。
他以琴作名,以琴伴身,以琴立命,以琴敬神,以琴为侣,以琴代友。淡泊名利如他,行四方谈生涯,观六合细数梨花,与琴过冬夏,似无牵无挂,看岁月潇洒,待人世如画。
因斫琴而跌入红尘,却并未因委尘而失了琴心,他依然在万丈尘寰最仙处,一心一意是为琴。
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琴。彼在,我在。看世间人情物态,历不尽的无奈,你来我往的债。流浪着,似在尘缘。我演奏你捧场,交易完毕,各不相干。
“君真要走么?”云开阳策马追来问。
“是。有琴在此谢小先生收留之恩。”
“君若肯留,我城愿出十金。”昔闻其奏雅之奇事,在紫宫:一聚玄云邀风骤,二惊雷震起注雨,三平屋室乱听从;在山林:一奏万籁寂,二奏鸟兽集,三奏隐士轩庐出,四奏云篱孤,五奏渔樵俱相呼,六奏逢道掌相鼓,七奏将心误。前者致敌,后者致民,上上略也。
“叨扰多日,已属罪过,更遑论栖身了。贵城盛情,有琴永铭五内。小先生,就此别过了。”
终是又任夕阳红,驾着篷车,出了城门,赴往郊野。
将夜未夜,安马,果腹,倚苍,枕木。无声一笑,似了结前生。寤前未冥想,落宿不闻钟。烟岚大地,吾念,孑然一空。
琴相伴,马相守,六合相邻。车为床,蓬为被,四海为家。一缘结,一缘散,缘缘复结散。一事因,一事果,事事相因果。
老藤枯石,稀星残叶,有琴行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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