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姜绯趿着自己的新拖鞋，在琴行里走来走去，一颗粉色的小小脑袋从纪蓼行视野的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他前边的空地。

        他从琴谱里抬头，她凑近的脸立刻出现在眼前。

        她笑得双眼眯起，同他感慨说：“这双鞋刚刚好合适诶——纪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鞋码的呀？”

        他这才捕捉到她话里的端倪，英气的剑眉在中心蹙起一道微小的褶皱。他反过来问：“你叫我什么？”

        “纪……纪老师啊。”

        他无声挑了挑眉。

        “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被抓包的姜绯顿时心虚起来，“……不可以吗？”

        等待他下判决书的过程，如履薄冰。她战战兢兢地观察着纪蓼行表情的变化，生怕错过他的下一个皱眉和撇嘴。

        幸好，他说出令她松一口气的答案：“随你。”

        说完这句，他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看一下就知道了。”

        “啊？你说什么？”姜绯没懂。

        “鞋码。”他语意简洁地解释，说着，还瞭了一眼她脚下的鞋子，“225厘，看一下就知道了。”

        姜绯眨了眨眼，跟随他的视线也去看自己的鞋子。但她不解，“为什么看一下就能知道啊？你在眼睛里装了尺子吗？”

        真正的“目测者”纪蓼行很有耐心地回：“量木头量出职业病了。”

        以致于现在他看许多东西，第一反应不是判断它是什么，大部分时候，他想的都是它有多少厘。

        姜绯恍然，又觉得神奇，手撑着下巴靠在柜台兴致浓厚地与他说话：“这么好的职业病，别人想得还不一定能得呢。”

        纪蓼行持笔在五线谱上改编巴赫的《小步舞曲》，他侧耳听见姜绯响在咫尺的声音，没由来地想笑。正觉得情绪有所缓慰之时，他又想起姜绯“翘班”的那半个钟头。

        刚要浮现在嘴角的笑意，被他的一声不屑轻哼掩去。他不看她，说：“说再漂亮的话也没用，工资还是会扣的。”

        工资是姜绯的命门，被他这么一说，她顿觉扫兴。她身体从柜台退回去，踱步走回沙发，一边闷闷不乐地说：“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个嘛，我又不是故意想旷工的，他非拉着我聊天。他跟我说那些话，我不好走开的嘛。”

        “他说什么？”问出这句话，纪蓼行内心别扭到令他想咳嗽，但他忍住了。

        “他说他妈妈不让他学吉他啦，外婆生病住院啦，家里最近情况不是太好啊这之类的话——哦，他还知道你姓纪！还说看过你的独奏呢。我就是因为他喊你纪老师，我才跟着喊的嘛……”

        纪蓼行敛眸，假装出正在读谱的样子，实际上各种谱号早已在他视野里淆乱成一团。

        他沉声接话：“下次再见到他，让他别那么喊了，我不教他什么。”

        “应该也没有下次啦，”姜绯平静地说，“我估计以后见不上面了吧。”

        纪蓼行嘴角扬起难以察觉的弧度，他点点头，肯定她说：“也是。”

        姜绯将与辛晖的对话细细回顾了一遍，突然想到自己遗漏的一点，于是问：“他说他听过你的独奏诶，还说你是他的目标——你还记得他吗？”

        “没印象。”纪蓼行态度冷淡。

        “哦，好吧。”

        两人聊完，便不再在辛晖身上浪费口舌。他们一人继续改编乐曲，一人则喜乐滋滋、不厌其烦地端详自己的新拖鞋。

        近傍晚，外面又下起雨，绵绵延延，好似在放缓时间流动的帧帧瞬间。

        如此，便很好。

        /

        隔天下午，华静来琴行的时候，姜绯正坐在柜台后，一边用吸管吸着宝特瓶里的果粒橙，一边低头正读着一本书。听见他推门进来时，檐上风铃的轻轻响动，她不抬头机械性地问候一句：“欢迎光临。”

        “看什么呢？”华静摘下书包放在柜台的空处，一边走过来好奇姜绯手中的书名。

        姜绯见是华静，立起手里的读本，让他自己看。

        封面是绯红的颜色，装帧古朴，上面楷体写着《第六病室》。

        华静看到书就觉头痛，皱眉说：“你在哪弄来的这书，这名字听起来咋那么渗人呢？恐怖小说啊？”

        姜绯摇头，“不是啊，契诃夫写的，很好看噢——我在这个柜子里翻到的。”

        “噢，那应该是老师的。”

        华静彻底对此失去兴致，他搬了个琴凳坐在姜绯旁边，一面从兜里掏出手机。

        一个特殊的女声音效自他手机发出，姜绯被吸引走注意力。她扭头去看，只见他横握着手机，而手机界面上花花绿绿。因此她判断，这应该是一款游戏。

        没见过世面的姜绯当机立断，扔下了那本《第六病室》，托着下巴看华静连着点开好几个新的界面，后来又转到挑选人物的环节。

        姜绯不解地指了指不断传出游戏音效的手机，问：“这是什么？游戏吗？”

        “王者啊，”华静像看新奇生物一样，打量了她一眼，“没玩过啊？”

        “没有。”姜绯摇头，一边按了按自己的眼角，解释说，“我控制眼睛的肌肉有点小毛病，不能看很久手机，眼睛会变坏。”

        “近视？”

        “嗯？近视是什么？”

        华静更吃惊了，“近视你都不知道？你山顶洞人吗？”

        “不是啊……”

        “近视就是近视眼，就是眼睛看不清远处的东西，懂了吧？”

        “哦，懂了。”她点点头。

        华静在等英雄ban位的空隙，继续跟姜绯聊天：“不玩手机，不打游戏，那你平时都干什么？”

        姜绯回答：“看书，偶尔也看电视。”

        “唔，听着就很无聊。”他打了个激灵，一面评价时，游戏也开局了。

        姜绯被沉迷游戏的这人打扰得全然无了阅读的心思，她提溜着剩下半瓶没喝的果粒橙，想送去给在琴房忙活了大半天的纪蓼行。

        但想到他平日的挑剔，让她止住往琴房去的脚步，走回来问：“华静哥，纪老师他喝不喝橙汁的？”

        “你自己去问他呀。”游戏让华静短暂失去助人为乐的品质，随口敷衍了一句。

        等游戏局势缓和，他才察觉出刚才姜绯话里的不对劲。

        “诶？等等，”他抬头，叫住正要往琴房去的姜绯，“你叫我老师什么？”

        姜绯感到事请露馅地吐了吐舌，试图蒙混过关地回道：“没叫什么呀。”

        “我明明听到了！”华静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你怎么也叫他老师？！”

        “他让我这么叫的。”纪蓼行说随她，就是同意的意思……吧。

        “我不信。”他有些生气地背过身子，“我老师在我之前没收过学生，之后也不会，所以，你死心吧。”

        姜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这么说的话，你是他的关门弟子咯。”

        “肯定啊。”虽然纪蓼行没公开承认过，但华静默认是。

        “好吧。”她转身走进琴房，“纪老师——”

        这样喊了声，她还挑衅般地回头冲华静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为了自己手中游戏的胜利，华静只好硬生生忍下想要起身跑过去揍她一拳的冲动。他无语的埋头切了一声，手下操纵游戏人物的动作没停。

        琴房里，纪蓼行闻声抬头，疑惑地朝门口看过来。

        姜绯把话继续下去，还是刚刚那个问题：“你要不要喝橙汁？”

        “不喝。”

        /

        华静在琴行蹭着纪蓼行提供的餐补，吃了晚饭，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走时的轻快，让姜绯深刻怀疑，华静是花光了生活费，故意来店里蹭饭的。

        她虽怀疑，但也仅限怀疑。

        晚饭过后，她开始收拾琴行卫生。

        擦拭脚架、整理柜台堆起高高的书籍和琴谱……检查玻璃门极易积灰的卡隙，就这样一直忙到快要睡觉的点。

        她抓着一块抹布，打算进洗手间洗漱时，路过琴房，有光从房间门下的缝隙流出来，静默地摊开在地面。

        她恍尔想起，纪蓼行今晚并没有走，此刻他人还待在琴房。

        算起来，纪蓼行今日除了吃饭和上洗手间，几乎整日都闷在工作室里，不曾出来。

        想到这，她走到琴房门边，发现门没关，便小心翼翼将门板推开一半，就着门缝，她看见纪蓼行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

        她在心里对自己地嘘了一声，因为——他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

        她回身，从沙发上拿走自己的绒毯，然后动作轻轻地推门、靠近，最后将毯子盖在了纪蓼行身上。

        琴房里设的通风窗，被人忘记关阖，让外面飘着的细雨，隔窗飘入，打湿窗棂下一片空白的水门汀地面。

        担心风雨密密，纪蓼行会因此受凉，姜绯又走到窗边将窗页拢上，屋外风雨轻作的声音即刻被模糊化。

        走离那扇窗，雨声越来越微弱，等到她停在纪蓼行跟前时，声音已渐消为无。

        她手撑着膝盖，呈半蹲的姿势，去观察纪蓼行难得一见的睡颜。

        左手被他当成枕垫，右手则放在脑袋旁的桌台上，微微屈起的五指，有一种优雅从修剪干净整齐的指尖蔓延而下。手背凸起的经络，分明又有力。

        右手往左一寸，便是他睡熟的侧脸。

        他睡着时，唇是向下的，鼻梁高挺，英气凛然，却始终带着距离感，很显严肃。

        难道他在梦里也同平日里这般不苟言笑？姜绯心想。

        她的观察再及上，便是他生得浓密的睫羽。她发觉，纪蓼行全身上下似乎每一处都带着冷硬感，唯独轻耷在眼睑上的睫毛，柔软异常。

        她好想伸手触碰，却在要靠近时，发现他睫毛颤了颤。

        然后，他睁开了眼。

        看住她。

        这对视有亘久下去的趋势，直到姜绯眼角因笑而弯弯，开口唤他：“纪老师，”

        他下意识竟想答应她，但惺忪着还未散去的睡意让他变得很迟钝，只是趴在桌上，静静望着她。

        她嘴唇一张一合，絮絮在说：

        “其实对你，我真的有很多疑问。”

        “你为什么不弹吉他了？为什么不在乐团工作而跑来制作吉他？为什么吃素？为什么收留我……很多很多的为什么。”

        “不过，现在，我最想问的是——

        为什么，你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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