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前缘

那天光明峡谷罕见地下起暴雨，张宗亮读完兵书，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到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暴雨冲击地面时造成的错觉。那敲门声，小心翼翼，又十分执着，与平时下人的敲门声截然不同。
  张宗亮是个细心的人，多年边塞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拿起佩剑，打开门，看到雨中瑟瑟发抖的王心珏，当时天那么黑，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汽，她的头发糊在脸上，几乎看不清容貌，张宗亮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从通缉她的敕令传到北境时，他就预感到他们可能的相遇。
  “亮哥，你肯帮我吗？”她弱小无助，声音中带着哀求，不知这次见面是逃出升天，还是自投罗网。
  “赶紧进来。”张宗亮把她让进屋里，左右看了看，雨太大了，院中各屋檐下的灯笼像一个个光球在风中摇晃。
  “你先去内室躲会儿。”张宗亮戴上斗笠往外走去。
  王心珏蜷缩在门后，害怕自己的衣服弄湿他整洁的房间，她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或许是去叫兵抓自己吧，但她已无处可去，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她太累了，早对活下去不抱期望，如果一会儿他带人进来，她就一头撞死在梁柱上。
  “就放在这里吧，熏香也来一点。”她听到外面的动静，浑身警觉起来。
  “大人要不要待会儿再来给你添点热水？”
  “不用了，你通知厨房，给我做点吃的拿过来，明天我要去巡哨，早饭就不吃了。”
  “好的，大人，没什么事，我就退下了。”
  他将浴桶扛到内室，恍然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还以为她走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直到发现地面上有一层水从门后渗出，才晓得她躲在那里。
  “你先洗个热水澡吧，别感冒了。”他将浴桶放下，把熏香和炭火盆置于一旁，连同一套干净的衣物，然后就去外屋，拿起兵书继续读，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和王心珏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是邻居又一起念的私塾，他年长三岁，学业上却相当迟钝，许多问题反而要向冰雪聪明的心珏请教，一来二去，两人暗生情愫，到了婚嫁年龄，他哀求父亲去尚书家提亲，谁想到被王坎狠狠羞辱一番轰出门去。王坎说他家门第不高，他读书也没啥天赋，将来中第更不可能，就这样一个家族地位低下，又无发展前途的人还想娶自己的掌上明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坎的话深深刺痛了这位年轻人，但也提醒了他，读书是没有前途的，恰好家中有位亲戚做到北境巡防使的要职，他便弃笔从戎投奔了他，甫一入伍，就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军事才能，再兼当时大荒入侵，激战无数，上级长官死得快，更替频繁，他便如火箭般升迁上来，不几年竟然做到北境总督，成为一方霸主。
  即便成了地方豪强，有无数女人投怀送抱，他仍忘不了王心珏，她的聪明和坚强不是一般女人能比的，更何况她对自己也一往情深，自分别之后，死活不嫁人，熬成了老姑娘，正当他犹豫再三决定放下面子，再去尚书府求亲时，王坎因谋反罪被诛九族，他伤心欲绝，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王心珏了，谁想到前段时间看见通缉她的敕令，真是柳暗花明，她人那么机智，怎会引颈就戮？他一直等着她的到来，盼着她的到来，她果真来了。
  外面的雨声如同一道幕将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剩下一个只有他和她的空间，他听着她沐浴的声音，感到安心极了，上天看样子还是眷顾他的，以这种方式得到她，对她本人虽是不公平甚至残酷的，但对他来说，不用面对王坎那丑恶嘴脸再好不过。
  仆人再次敲门是在半个时辰以后，他端来精致的菜肴和糕点，发现张宗亮并未沐浴道“大人是对沐浴的水有什么不满吗？我立刻差人来换。”
  “不必了，我一会儿再洗。”
  “那水恐怕凉了，大人我给你换热水。”
  “我就是嫌水太热了，才故意晾凉的，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取浴桶。”
  仆人走后，张宗亮端着食盒走到内室门口，里面已经听不见撩水的声音。“你洗完了吗？我给你找了点吃的，可以进去吗？”
  没人应答，张宗亮害怕发生什么不测，他推门进去，发现王心珏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注视着她俊俏的脸庞，好多年没见，她丰腴许多，眉眼间的英气却不减当年，他就是被她又美又飒的气质所吸引。他盯着她饱满圆润的唇，有一种想吻上去的冲动，他又害怕对她的酣睡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因为显然此刻充足的睡眠对她非常必要，他百感交集，脑海中一会儿挤满过去多姿多彩的回忆，一会儿又冒出将她身份合理化的种种策略，唯独没有一丝按照敕令要求将她送官的想法，尽管那敕令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御笔亲批的。
  王心珏是被一股香味诱醒的，她三天没吃饭，梦中都在寻找食物，找来找去，千回百转，总算找到了自家厨房，王姨正在里面烹调美食，她小时候，常常等候不及，去王姨那里蹭吃的，她火急火燎跑进厨房时醒来过来。
  梦是假的，但香味却是实实在在的，张宗亮正在炭火盆上熏烤昨夜放凉的食物。
  “饿了吧。”张宗亮看她的眼神中写满温柔，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所有东西，饥饿带来的生理痛苦消失之后，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亮哥，我的家人都死了。”
  “我知道。”他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心想他们死得好啊，死得其所，死得正当时。“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抬起头仔细审视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得他那本来就出众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权力和成功带来的自信，完全驱逐了年少时的羞涩与张皇，他英武帅气，浑身上下散发着健康、强壮的男人气息，她瘫软在他怀中，好似一颗轻柔的羽毛，再不想离开。
  张宗亮走出窄巷，他的护卫们早不再身披战甲，也不再背刀扛剑，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灰色短袍，每人背一支枪，腰间的刀不过是个装饰品。张宗亮骑上马时，竟怀念起金戈铁马的时代，那是豪情万丈、英雄迭起的时代，现在有了火枪，英雄无用武之地，所有人都只能匍匐在最高权力脚下，他不过是趴的地点比较靠前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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