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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
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子的全部视野,整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氢氦大气海洋中,呈现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大红斑缓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氦海洋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
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
“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儿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
“我没有说让你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那语言呢?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
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难些。”
“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这么说,参谋部已经同你们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诉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连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目前,在舰队所拥有的695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
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
“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他们都有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
“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的命令进行监督。”
“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
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重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入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交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入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间隙,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儿?”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儿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踢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做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做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画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了……真他妈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你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了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29]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大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浏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旷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艘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在20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
“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
“不过你学得很快。”
“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
“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自己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
“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
“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因为审查?”
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时经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
“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都需要忍辱负重。”
“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不是。”
“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
“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
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
“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
“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美丽而隐去了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
“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解这些。”
“理解……她们后来呢?”
“我妻子是在危机47年去世了,女儿在81年去世了。”
“都经历了大低谷。”东方延绪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在面前激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他们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两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手枪……
“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
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
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
“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很好。”
“三体舰队探测器熄灭了!”
得到值勤军官的这个报告,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万分震惊,他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将在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掀起巨大波澜。
肯和罗宾逊现在正在林格-斐兹罗监测站中,这个监测站处于小行星带外侧的太阳轨道上。在距监测站五公里处的太空中,飘浮着太阳系中最怪异的一个东西,那是一组六个的巨型透镜,最前面的一个直径达一千二百米,后面的五个尺寸要小一些,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与以前的五代哈勃望远镜不同,这个太空望远镜没有镜筒,甚至六个巨型镜片之间也没有任何连接物,它们各自独立飘浮着,每个镜片的边缘上都装有多台离子推进器,它们可以借助这些推进器精确地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以及整个透镜组的指向。林格-斐兹罗监测站是太空望远镜的控制中心,但即使从这样近的距离上,也几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镜组。不过在进行维护工作时,工程师和技师会飞到透镜之间,这时他们就发现两侧的宇宙发生了怪异的扭曲,如果一侧透镜处于合适的角度,镜面的防护虹膜反射阳光,巨型透镜就完全可见了,这时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布满妖艳彩虹的星球。这一代太空望远镜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兹罗望远镜,以纪念首次发现三体舰队踪迹的那两个人,尽管他们的发现没什么学术意义,但三大舰队联合建造的这座巨型望远镜,主要用途还是监视三体舰队。
望远镜的负责人一直沿用着林格和斐兹罗这样的组合:首席科学家来自地球,军事负责人则来自舰队。每一届组合都有着与林格和斐兹罗之间相似的争论。现在,肯博士总是想挤出观测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宇宙学研究,而罗宾逊则以维护舰队的利益为由极力阻止。他们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议,比如肯总是回忆当年以美国为首的各地球大国曾经多么出色地领导世界,现在的三大舰队又是多么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罗宾逊则每次都无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历史幻觉。不过最激烈的争议还是在监测站的自转速度上,将军坚持只产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转,甚至干脆不自转,让站内处于美妙的失重状态;而肯则坚持要产生标准地球重力的自转速度。
现在发生的事情压倒了一切。所谓探测器熄灭,是说它的发动机关闭了。远在奥尔特星云之外,三体舰体探测器就开始减速,减速时它的发动机对着太阳方向启动,太空望远镜就是根据探测器发动机发出的光来对其进行跟踪,而发动机的光芒一旦熄灭,这种跟踪就不可能进行了,因为探测器本身实在太小了,从它穿越星际尘埃时产生的尾迹形态推测,它可能只有一辆卡车大小,这样小的一个物体现在处于遥远的柯伊伯带外围,本身停止发光,而那一带远离太阳,只有微弱的阳光,探测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斐兹罗这样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能从那个遥远的黑暗太空看到这么小的一个暗物体。
“三大舰队成天就知道争名夺利!现在可好,目标弄丢了……”肯气愤地说,他没注意到目前监测站已经处于失重状态,他剧烈的肢体动作几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
罗宾逊将军第一次没有为舰队辩解。本来,亚洲舰队已经派出了三艘轻型高速飞船去对探测器进行近距离跟踪,但三大舰队随之爆发了拦截权之争,后来联席会议又做出了所有战舰回港的决议。尽管亚洲舰队反复解释,说这三艘飞船都是歼击机级别的,为了尽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设施,每艘船上只有两名乘员,只能跟踪目标,根本不可能进行拦截行动,但欧洲和北美两大舰队还是不放心,坚持已起航的跟踪飞船必须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国际派出三艘跟踪飞船。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跟踪飞船已经与探测器近距离接触并进行跟踪了。而地球上由欧洲联合体和中国后来派出的跟踪飞船,现在还没有飞出海王星轨道。
“也许……它的发动机还会启动的,”将军说,“它的速度现在仍然很快,如果不减速就无法泊入太阳轨道,会掠过太阳系。”
“你以为你是三体司令官吗?那个探测器也许根本没打算停留,就是要掠过太阳系的!”
肯说着,突然想到了一点,“发动机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变轨道!让跟踪飞船在计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将军摇摇头,“精度不够!你以为那是大气层内地球空军的空中搜索吗?稍微一点点的轨道误差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公里,在那么大的空间范围内,一个这么小这么暗的东西,跟踪飞船很难找到目标……唉,总得想出些办法呀!”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舰队去想吧。”
将军又变得强硬起来,“博士,你要对目前的局面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虽然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但媒体不管这个,林格-斐兹罗系统毕竟是负责对探测器进行深空跟踪的,到最后相当一部分脏水还得泼到我们头上。”
肯没有说话,身体与将军垂直,想了一会儿,他问:“海王星轨道外面现在还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
“舰队方面大概什么也没有了,地球方面……”将军转向值勤军官,向他们询问。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的大型飞船,从事“雾伞”工程的前期开发,即将担任跟踪探测器任务的三艘小型飞船就是从这些飞船上派出的。
“它们是去开采油膜矿吗?”肯问道,他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矿是在海王星的星环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够在高温下变成迅速扩散的气体,然后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纳米颗粒,形成太空尘埃。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这种物质蒸发后的气体在太空中扩散性很强,少量物质就可以形成大片尘埃,其过程与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扩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质所形成的太空尘埃还有另一特性:与其他的太空尘埃不同,“油膜尘埃”很难被太阳风所驱散。正是由于油膜物质的发现,使“雾伞”计划成为可能,这个计划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发和扩散油膜物质,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形成一团“油膜尘埃”,降低太阳对地球的辐射,达到缓解地球温室效应的目的。
“我记得,海王星轨道附近应该还有前战争时期的恒星型核弹吧?”肯又问。
“有的,‘雾伞’工程的飞船也装载了一些,在海王星环和卫星上爆破用,具体数目不清楚。”
“好像一颗就够了。”肯兴奋起来。
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中所研制的恒星型氢弹,后来共制造了五千多颗。虽然这种武器在末日之战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亚兹所言,各大国主要是为可能爆发的人类之间的行星际战争准备的,核弹主要在大低谷时期制造,那时由于资源匮乏,国际关系极其紧张,人类自身的战争一触即发。进入新时期后,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成了危险的鸡肋,虽然其所有权都属于地球国家,但还是被送入太空存贮,少部分已经用于行星工程的爆破,还有一部分送入太阳系外围轨道。曾有人设想将核弹中的聚变材料作为远程飞船的燃料补充,但由于核弹的拆解很困难,这个设想一直没有真正实现。
“你觉得能行?”罗宾逊两眼放光地问道,他后悔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想到,一个载入史册的机会让肯抢去了。
“试试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后林格-斐兹罗监测站将永远按产生1G重力的速度旋转。”
“这可是人类造出来的最大的东西了。”“蓝影”号飞船的指令长看着舱外漆黑的太空说,他极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尘埃云,但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它不能被阳光照出来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样……”飞船驾驶员说,“蓝影”号上只有他和指令长两个人。他知道,尘埃云的密度确实像彗尾一样稀薄,几乎和地球上实验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阳光太弱吧。”指令长回头看看太阳,在这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之间的冷寂空间,太阳看上去只是一颗刚能看出圆盘形状的大星星,阳光倒是还可以在舱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经十分微弱了。“再说,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离外才能看到,我们可是就在云的边缘。”
驾驶员在脑子里极力想象着这个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几天前,他和指令长亲眼目睹了这团巨云压缩成固体时的大小。当时,来自海王星的巨型飞船“太平洋”号停泊在这片太空,放下了它运载的五件货物。首先放置的是来自前战争时期的一颗恒星型氢弹,它是一个长五米、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柱体;随后,飞船的机械臂从舱内取出了四个大球体,它们的直径从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这四个球体被放置在氢弹周围几百米处,它们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环的油膜物质。“太平洋”号飞离后,氢弹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阳把光和热量疯狂地倾泻到这寒冷的太空深渊中,周围的球体瞬间汽化,油膜气体在氢弹辐射的飓风中迅速扩散,随后在冷却中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尘埃云形成了。这团云的直径达两百万公里,超过太阳的直径。
尘埃云形成的位置,是三体探测器预计将要通过的区域,这是按三体探测器的发动机停机前所观测到的轨道计算出来的。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的这个计划,是期望通过三体探测器在人造尘埃云中留下的尾迹精确测定它的轨道和位置。
“太平洋”号完成了造云作业后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飞船,在探测器显示尾迹后对其进行近距离跟踪,“蓝影”号就是其中一艘。这种高速小飞船被称做太空赛车,其唯一的有效载荷就是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小舱,其余部分全是聚变发动机,具有极高的加速能力和机动性。尘埃云形成后,“蓝影”号曾穿过整个云区,以实验是否能在云中留下尾迹,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当然,尾迹只能由一百多个天文单位外的太空望远镜观测到,在“蓝影”号上无论是尘埃云还是自己的尾迹,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太空空寂依旧。不过在穿过云团后,太阳处于云后,这时驾驶员坚持说看出太阳变暗了一点点,而且它原来清晰的边缘变得模糊了,仪器的观测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巨大的人造物留给他们的唯一视觉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时了。”指令长看看表说。尘埃云实际上就是一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稀薄的巨型卫星,它的位置在运行中不断移动,一段时间后就会移出探测器可能通过的区域,那时就要在另一个更靠后的位置再造一团尘埃云。
“你真的希望我们跟上它?”驾驶员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在创造历史!”
“那东西不会攻击我们吗?你我都不是军人,这事本来应该由舰队来干!”
正在这时,飞船收到了来自林格-斐兹罗监测站的信息,报告三体探测器已经进入尘埃云并留下尾迹,它的精确轨道参数已经测定出来,命令“蓝影”号立刻起航与目标会合,进行近距离跟踪。虽然监测站距“蓝影”号有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遥,信息传到这里有十多个小时的时滞,但现在就像钥匙已经在印泥上按了模,轨道的计算连稀薄尘埃云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会合只是时间问题。
“蓝影”号按照探测器的轨道参数设定航向,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尘埃云,向三体探测器飞去。这次飞行的时间显得很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指令长和驾驶员都很困倦,但与目标不断缩小的距离还是令他们紧张起来。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驾驶员大喊起来。
“你胡说什么?还有一万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长训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辆卡车。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轨道参数所指示的方向,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个亮点在移动。
经过短暂的思考,指令长明白了:这团比太阳还大的尘埃云是白造了,三体探测器又启动了它的发动机,继续减速,它不打算掠过太阳系,它将留在这里。
由于只是临时措施,与亚洲舰队的其他战舰一样,“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交接仪式简短而低调,在场的只有舰长东方延绪、执行舰长章北海、第一副舰长列文和第二副舰长井上明,还有来自总参谋部的一个特别小组。
在这个时代,技术的极致发展并未能掩盖基础理论的停滞,“自然选择”号对权限的识别仍然采用章北海在过去的时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纹和口令的三位一体,太空战舰的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识别出一个人的面容。
总参特别小组完成了系统中舰长权限识别的瞳孔和指纹数据的重新设定,然后东方延绪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30].”东方延绪说出口令后,用挑战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你好像不抽烟。”章北海从容应对。
“而且这个牌子已经在大低谷时消失了。”东方延绪带着一丝失望垂下眼睛说。
“不过这个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说。
舰长和副舰长都离开了,章北海将独自修改舰长的口令,最后取得对“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控制权。
“他真的很聪明。”当球形舱的门消失后,井上明说。
“古代的智慧。”东方延绪说,她盯着舱门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里看透似的,“他从两个世纪前带来的东西,我们永远学不会;可他却能学会我们的。”
然后三人沉默了,静静地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对于重置口令的操作,这时间显然太长了,而即将成为舰长的章北海,是培训后的特遣队成员中对战舰指挥系统操作最熟练的人。又过了五分钟,两名副舰长不耐烦地在廊道里浮游起来,只有东方延绪仍静静地站立不动。
终于,门又在舱壁上出现了。三人惊奇地发现,球形舱里变黑了,章北海调出了星图的全息显示,并屏蔽了图上所有的标度线,只留下闪亮的星星,以至从门这边看去,他仿佛悬浮于飞船外的太空中,与他一起悬浮着的还有一块亮着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说。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列文不满地问。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选择’号的快感吗?”井上明问。
章北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也没看操作界面,而是遥望着星图上远方的星辰,东方延绪注意到,在他注视的方向,有一个绿色光点在闪动。
“要是那样就太可笑了。”列文接过井上明的话说,“我需要提醒你,舰长仍是东方大校,执行舰长不过是一道防火墙而已,这样说不怎么好听,但最接近实情。”
井上明接着说:“而且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长的,对舰队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基本证明了钢印族并不存在。”
井上明还想说什么,但被舰长的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哦,天啊。”东方延绪说,两位副舰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战舰目前所处的状态。
战舰已被设定为无人遥控状态,因而绕过了四级加速前对乘员深海状态的检测,战舰与外界的通讯也被完全切断,最后,战舰完成了进入最高推进功率的绝大部分舰长设定,只需再按动一个按钮,“自然选择”号就将以最大的加速度驶向星图上已经设定的目标。
“不,别这样。”东方延绪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这话是说给她前面呼唤过的那个“天”听的,以前,她自己并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现在,她的祈祷是真诚的。
“你疯了?”列文喊道,与井上明一起向舱内冲去,但立刻撞在舱壁上,门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全舰人员立刻进入深海状态。”章北海说,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铁锚。
“这不可能!”井上明说。
“你是钢印族吗?”东方延绪问,她飞快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谁?”
“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
“为什么这样做?”
“加速完成后再解释,再说一遍: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
“这不可能!”井上明重复道。
章北海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两位副舰长,目光直视东方延绪,这目光立刻使东方想起了太空军的军徽,星星和剑都在其中。
“东方,我说过,如果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时间不多了。”他说。
这时,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舱内,深海加速液开始出现,它们在失重中形成一个个球体,每个球体上,都有章北海、操作界面和星图的变形映像。液球飘浮着,开始相互组合成更大的球。两位副舰长都看着东方延绪。
“照他说的做,全舰进入深海状态。”舰长轻声说。
两位副舰长凝视着她,他们都知道“前进四”时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下的人是什么下场: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过载紧贴在舱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摊成极薄的一层,血渍的面积大得不可想象并呈放射状;然后挤出的是内脏,也很快被压成薄薄的一层,与被压成一片的身体一起,构成一幅丑陋的达利风格的画……他们同时转身离去,向全舰发出进入深海状态的命令。
“你是一个合格的舰长。”章北海对着东方延绪点点头,“这就是成熟。”
“我们要去哪里?”东方延绪问。
“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比留在这里更负责任的选择。”
章北海说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没了,东方延绪只能透过已充满球形舱的液体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想起了他两个世纪前在海军服役时深度潜水的经历。当时,他没有想到海洋中的几十米深处已经是那么黑,悬浮在那个世界中,很有后来身处太空的感觉,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缩影。他试着在液体中呼吸了一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液体和残留气体产生的反冲力使他的身体倾斜了,但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清凉的液体充满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继续融进他的血液,他能够像鱼一样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着悬浮在液体中的显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满飞船上各个有人的舱室,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液中开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飞船上的所有人进入睡眠状态,避免四级加速时的高压和相对缺氧对大脑的损害。
章北海感到父亲的灵魂从冥冥中降落到飞船上,与他融为一体,他按动了操作界面上那个最后的按钮,心中默念出那个他用尽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选择’,前进四!”
木星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太阳,它强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气层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着这颗小太阳的“自然选择”号恒星级战舰缓缓驶出亚洲舰队的军港,然后急剧加速,把舰队中其他战舰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个影子的大小都可以容下一个地球。十分钟后,一个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给这颗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块幕布,这是“自然选择”号正掠过木卫一。
直到这时,亚洲舰队统帅部才确认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自然选择”号叛逃了!
欧洲和北美舰队向亚洲舰队提出抗议和警告,它们最初认为这可能是亚洲舰队擅自拦截三体探测器的行动,但很快就从“自然选择”的航向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它的航向与三体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个系统向“自然选择”号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渐渐平息下来,追击和拦截行动开始部署。但统帅部很快发现,目前对叛舰几乎无事可做。在木星的众多卫星上,有四颗卫星的火力可以摧毁“自然选择”号,但这是一个不可能采取的行动,实施叛逃行动的应该只是舰上的极少数甚至一个人,两千多名在深海状态中的官兵都是人质。所以,在木卫二上伽马射线激光武器的基站中,指挥官们只能看着那颗小太阳掠过天空飞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卫二的广阔冰原上像是撒满了燃烧的白磷。
“自然选择”号依次穿过木星的十六颗大卫星的轨道,在穿越木卫四轨道时已经达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从亚洲舰队基地看去,那颗小太阳渐渐缩小,变成一颗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后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这颗星星仍依稀可见,在群星中隐现着亚洲舰队无尽的伤痛。
由于需要进入深海状态,追击舰队在“自然选择”号离去后四十五分钟才起航,木星系统再一次被六个太阳照耀。
在已经停止旋转的亚洲舰队司令部里,舰队司令默默地面对着处于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万公里的大气层中,出现了一片闪电,刚刚离去的“自然选择”号和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向木星发出了强大的辐射,使大气电离引发了闪电。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闪电所照亮的周围大气的光晕,不同位置的光晕转瞬即逝,使得木星的这一片区域像滴落着荧光雨点的池塘。
“自然选择”号在沉默中持续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后,它的聚变燃料的消耗已经越过折返点,凭自己的动力已经不可能返回太阳系,它成为了一艘永远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亚洲舰队司令遥望星空,试图看到那颗星星,但没有找到,那个方向上,只有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六点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报告,“自然选择”号已经停止加速。稍后,“自然选择”号与舰队的通讯恢复了。以下是通话记录,由于飞船的位置已在五百万公里之外,对话有十多秒钟的时滞。
“自然选择”号:“‘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
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亚洲舰队已收到你的呼叫,请报告舰上情况。”
“自然选择”号:“我是执行舰长章北海,要直接同舰队司令官对话。”
舰队司令:“我在听着。”
章北海:“我对‘自然选择’号的脱离航行负完全责任。”
舰队司令:“还有别人需要负责吗?”
章北海:“没有,只有我一人,这次事件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成员没有任何关系,东方延绪舰长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舰队司令:“我要与她通话。”
章北海:“现在不行。”
舰队司令:“目前舰上情况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舰上人员仍在深海状态中,动力系统和生态系统运转正常。”
舰队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
舰队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飞船,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
舰队司令:“这么说,你是逃亡主义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
舰队司令:“你接受过思想钢印吗?”
章北海:“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时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
舰队司令:“那你的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这种信念之所以坚定,是因为它不是来自我一个人的智慧。早在三体危机出现之初,父亲和我就开始认真思考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者,他们包括科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
舰队司令:“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吗?”
章北海:“不是,他们研究的问题很基础,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还由军方和政府出面,召开了几次未来史学派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中,我确立了人类必败的思想。”
舰队司令:“可是现在,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已被证明是错误的。”
章北海:“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
舰队司令:“可是,你现在身处的飞船,能够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20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20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
舰队司令:“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先进的敌人,甚至仅凭缴获的武器就打胜了一场世界罕见的大规模陆战。你的行为,辱没了这支军队的荣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祖孙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用手榴弹攻击美军的‘潘兴’坦克,手榴弹砸到坦克上滑下来爆炸,目标毫发未损,爷爷在被坦克上的机枪击中后,又被履带轧断双腿,在病榻上度过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时被轧成肉酱的两名战友来,他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历程,使我们对战争中与敌人的技术差距刻骨铭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舰队司令:“叛逃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没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实。这个计划从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就产生了,他用最后的目光告诉了我该怎样做,我用了两个世纪来实施这个计划。”
舰队司令:“为此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你的伪装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伟思将军几乎识破了我。”
舰队司令:“是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清你的胜利主义信念的基础,你后来对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辐射推进型飞船的不正常的热衷,更加剧了他的怀疑。他一直反对你进入增援未来特遣队,但无法违背上级的指示。在给我们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却是以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结果被我们忽略了。”
章北海:“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
舰队司令:“这我们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应该肯定:那时所确定的研究方向对后来的宇航技术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章北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舰队司令:“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计划失败了。”
章北海:“也许会,但现在还没有。”
舰队司令:“‘自然选择’号在起航时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变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舰队司令:“这样,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过多消耗燃料,因为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这段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个世纪。而以这样的速度航行,追击舰队能够很快追上你们。”
章北海:“我仍控制着‘自然选择’号。”
舰队司令:“不错,你当然知道我们的担心:追击会使你继续加速,耗尽燃料,没有能量的生态系统将停止转动,‘自然选择’号将变成一艘接近绝对零度的死船。所以追击舰队暂时不会与‘自然选择’号近距离接触,我们很有信心地认为,‘自然选择’号上的指挥官和士兵会解决自己战舰的问题。”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将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但目前我仍坚信,‘自然选择’号处在正确的航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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