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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前夜


宴席已散,梁齐盛将诸事安排妥当,在送走最后一个宾客后扭了扭有些酸涩的脖子。

        他转过身,前厅里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正望向他。

        那是白家如今的族长,白慎,是白既明的叔父,也是梁齐盛的亲外祖父。老人家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交由后辈打理,近几年不常在人前露面。

        梁齐盛笑起来,快步走上前,今晚他忙着许多事,还没同外祖父好好说句话,平常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老人家。

        “外祖父,今晚的素斋您可还吃得惯?”白慎年老后不沾荤腥,喜食素,梁齐盛在今日前便特地请人从外地请来素斋高手,每道菜都是合着他的口味来的。

        白慎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不愉,眉眼间似有愠色,闻言只是淡淡道:“嗯。”

        梁齐盛尴尬地笑了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白慎却突然开口,“齐因还没找到吗?”

        梁齐盛脸色一僵,“派人去找过了,还没找到……”

        白慎道:“是没找到,还是没找?”

        梁齐盛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外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白慎在白既明的搀扶下站起,望着梁齐盛冷冷道:“你今夜倒是出尽了风头,可还记得这是你弟弟的生辰宴。”

        梁齐盛牵着的嘴角缓缓放下,胸腔几乎被怒气冲开,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今夜这样的局面,别人是如何议论我们国公府的,外祖父你不是没听到,我不出面补救难道干看着吗?”

        白慎眼里泛上怒气,手中的桃木杖重重地锤了锤地,喝道:“你去把你弟弟找出来!我让你去找,你找了吗!”

        “我怎么没找!”

        “你要是找了怎么会找不到,国公府就这么大,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不见了吗?!”

        “呵。”梁齐盛忽然冷笑一声,“今夜让梁白二家丢脸的又不是我,外祖父你朝我吼有什么用。”

        白慎一愣,脸上涨得通红,道:“你住口,齐因是个好孩子,他定是出什么事了才会如此。”

        “哦。”梁齐盛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他将宾客撂在前厅以至于梁白二家成了笑柄是迫不得已,我出面收拾烂摊子便是我在抢他风头。”

        “外祖父您当真是偏心到了极点,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您亲外孙。”

        白慎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气急攻心,他捂着胸口,举着拐杖推开梁齐盛,骂道:“滚!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我?”梁齐盛任桃木杖打在身上,咬牙切齿道:“怎么?怕看见我会想起我那早死的亲娘与胞弟?你帮着白既明把那个贱人送进梁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母亲的头七还没过!我弟弟的坟头土还是新的!”

        一旁的白既明抖了抖,梁齐盛目光如炬,他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地底里。

        白慎胸口剧烈起伏,目眦欲裂,“你懂什么!我是为了白家,为了你!国公夫人的位置让别家占了,你以为你在梁家还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呸!”梁齐盛啐了一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白风致在我娘丧礼期间勾引姐夫,为我好,便是让我喊一个贱人母亲,让我将世子之位拱手送给她生下来的孽种是吗!?”

        “我梁齐盛堂堂三品指挥使,我哪里比不上他!”

        “闭嘴!”白慎狠狠地将桃木杖捶在他身上,恨声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哪里比得上齐因,嚣张跋扈,目无尊长,我没有你这个外孙!没有!”

        说罢喘了好几口气,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白既明怕他一气之下真撅过去了,忙喊来下人将他扶上马车。

        待白慎被安顿好后,白既明小心翼翼地觑了梁齐盛一眼,大着胆子,有些哀愁道:“齐盛啊,你这个你也真是……”

        “滚。”

        梁齐盛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冷声道。

        白既明吓得止住下半句,连忙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空荡的花厅顿时归为平静,四下里没有哪个仆人敢走上前。

        梁齐盛今年不过二十几岁,时任禁军指挥使,虽说有一些蒙祖上荫蔽,圣上恩典的缘故,但他本人也并非纨绔庸碌之辈,官场上摸爬滚打争出来的人,怎么会是个任人拿捏的角色。

        梁齐盛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白慎与白既明叔侄二人刚走,他便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刚刚被桃木杖捶打后弄皱的衣襟,脸上覆着一层阴影,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理完褶皱,梁齐盛又漫步走回席间的座位上,看似悠闲地捞起桌上的酒喝了两口,目光微凝,而后忽然一咬牙,嘴角紧绷,猛地将手中酒壶掷在地上,他一脚踹翻了整张桌子。

        碗筷酒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满地碎片狼藉,梁齐盛踢开凳子,快步从席上离开,他从花亭走出,将心腹招至跟前,思考片刻,一字一顿,沉声道:“月牙,你去给五姨娘带句话,就问她,还想不想给五弟谋个好前程了。”

        ————

        一晃眼便到了盛夏,天气炎热,成元帝意欲在绵山建立行宫。六月下旬的时候,中州水患不停,又突发瘟疫,死了上万人,朝廷派遣了几个官员前去赈灾,戚拾菁便在其中。

        国库空虚,北境还没有打完仗,工部户部为修建行宫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中秋将近,而后是太后寿诞,到时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梁齐因在生辰宴后不久回到泓峥书院读书,其实他没有选择的权力,无论是庆国公府还是白家都不会允许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他们不知道缘由,即便知道,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在那天生辰的晚上,梁齐因将过去十六年的人生回顾了一遍,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

        比如母亲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尖叫哭泣,她不会用任何经过他手的东西。幼年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滚烫的开水,闷湿的棉布,藏在枕头下的刀片……

        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在最后关头收了手,然后癫狂一般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烂。细想起来,她并非真的信佛,这间佛堂更像是囚禁她的牢笼,将她永远困在了这个埋葬她的庆国公府。

        梁齐因小时候很多次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白风致亲生的孩子,哪有做母亲的会这么厌恶自己的孩子。他在长久的打骂与仇视下,最初对于母爱的渴望也不可控制地参杂了怨恨。

        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母亲被野狗咬后留下的烂肉,除了给她带来伤痛外一无是处,唯有除之而后快,没有人会喜欢一块腐烂的血肉。

        多年来的期盼与委屈转瞬间没了依托,他甚至连拥有这些情绪的资格都没有,所有的感情都被堵去了发泄口,他不能恨谁,也不能怪谁。

        恨白既明吗,恨他将母亲推进火坑,恨他间接让自己成了迫害母亲的刽子手,可是除此之外,舅父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恨梁弼吗,恨这个从未尽过丈夫与父亲责任的男人,然而自己又因为身为他的儿子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他不知道该恨谁,于是只能厌弃自己。

        “你啊,让你留在城里非不听,秋试在即,在家里那么多人伺候你,你也能安心读书,非要舟车劳顿地跑山上去。”

        马车停在山脚,白既明看了一眼正在搬行李的下人,叹了一声气。

        梁齐因静默而立,待下人将行李呈上来,他走上前接过,轻声道:“有劳舅父送我过来了。”

        “哎没事儿。”白既明摆了摆手,想要抢过他手里的东西,“你拎这些干什么,让他们给你搬上去,舅舅送你……”

        “不用了。”梁齐因打断他,抿了抿唇,“我自己来就行,人多了难免动静大,打扰到他们不好。”

        “也、也行呵呵。”白既明尴尬地搓了搓手,他不是傻子,感受得出来梁齐因的状态从那天之后就不对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白风致肯定跟他说了些什么,但白既明也不敢真去问。

        他心里对这个妹妹是又愧疚又恼恨,恨她耍小性子,不知道顾全大局,事到如今,还闹这些脾性做什么。

        真要算起来,梁弼再怎么不是个东西,也比她那个心上人好,跟一个侍卫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如今她可是国公夫人,这荣华富贵是旁人几辈子也换不来的,她又没吃什么亏,做哥哥的,还能害她吗?

        就算当年他真的做错了,可是都过去了十几年,为什么不能将一切都放下,一家人好好的,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闹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处。

        “哎。”

        白既明抬起头,梁齐因在登山小道上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他叹了好几声气,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上了马车。

        不管怎样,好在齐因这孩子争气,等到参加了科举,以他的才学必然高中,平步青云,到时候,自己也算真的熬出头了。

        很快,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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