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桂郑谈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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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可以说是南洋城市中最接近于早期不夜城的世界性港口了,哪怕已经到了亥时,城中街道上往来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夜市上商贩们兜售着来自远方的货品,就连传闻中在所谓新大陆的货品也能偶有看见,这些都是郑氏父子旗下的海商会与洋人贸易而来。虽然北方李闯战事的新闻偶有传来,城中时不时也有自称从北方逃难而来的难民,但总体来说广州已经是明朝目前最安定的城市了。
今夜郑府也与广州夜市大抵相似,整个宅邸灯火通明,让朱由榔不禁怀念起几年前王府的光景,只可惜衡州也已经沦陷,王府恐怕也被洗劫一空。
“王爷,今日之事还是鲁莽了些,我看那郑森脸上已有怒意,明日还请稍稍冷静,万万不可再激怒他父子了。”惠伯宁劝谏道,郑氏父子身为本土地头蛇,百姓十分爱戴,若是闹得不愉快了,恐怕他们桂王系只能灰溜溜地寻他处避难了。
“孤今日确实有些鲁莽,然而孤的用意已经成功。”朱由榔站在灯火的阴影之下背对众人说道,“郑芝龙虽然贵为南洋一霸,却一直得不到朝廷认可,前朝官员多半将其视为匪军,使其满腔热血无处释放。今日虽然没能获取他的直接支持,但孤也把握清楚他的要害了,那就是商人,或者说海商的权利问题。孤提及马士英,李自成时,他竟然没有反驳,甚至可以说默认了孤的说辞。凭借这一点就可以在之后的谈判中掌握主动权,进而获取他以及那上百艘战舰的支持,同时军费问题也能初步解决。”
“王爷的意思是?”
“孤决定要给予商贾特权,或者说大明律之前关于商贾的限制在孤即位之后将全数废除。孤不信这样的条件会不让他动心。”朱由榔在来广州之前便就下好了决心,他要与各方分享一定的权力来获得各方支持。虽然这会削弱相当程度的皇权,但为了登上帝位,为了重整江山,必要的妥协不是懦弱,反而是一种勇气。
“王爷,商人乃是最无信义之徒,这些人临死时都要往自己的钱袋里搂钱,若是让这些人有朝一日入阁拜相,其腐败程度绝对旷世罕见。”
“不,如果商人的实力未能冠绝群雄,他们反而最为诚信。我们只需注意日后管控,不要让商人形成垄断,商人们就会在帝国的新法则下安然运转。”朱由榔肯定地说道。
“王爷所言极是,但我还是建议不要一开始就将底牌全数托出,在还没有摸清楚郑芝龙底线的前提之下,我们应该依稳健为主,夺权一事极为重要,不可操之过急。”惠伯宁望着阴影中的少年藩王,朱由榔虽然是同龄贵族中的佼佼者,若在太平盛世必将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是在现在的乱世,野心家比比皆是,稍有一步棋走错便会落入万丈深渊,沦为他人棋子。
之前一直躲藏在影子之中的桂王踱步走向烛台,他盯着烛台装饰上盘旋上升的数十蜡烛,冷漠地用手掌将一根又一根蜡烛熄灭。因为他的动作太快,蜡烛上的火舌还没附上他的衣袖便被一把捏断烛芯。当熄灭将近一半蜡烛后,他冷笑道:“孤又何尝不知道稳步谈判才能争取更多利益呢?但福王朱由崧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吗?李闯与张献忠的追兵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吗?等到我们完全摸清楚底线的时候,福王早就在南京登基称帝了,到时候你大可以跟孤讲清底线之道,因为那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孤等不了,你明白吗,伯宁?哪怕在孤拿下郑芝龙的海军以后,孤仍然不能肯定孤能成功,所以这场谈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
朱由榔抄起桌上的扇子,将烛台上残余的蜡烛全数扑灭,他所属的区域同时完全陷入黑暗,只有周围烛台的烛光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
“大明的未来也将与这烛台一般,陷入永久的黑暗。”朱由榔暗黑中的双眼直视着不远处还处在光明之中的惠伯宁。
“唉,老桂王若是能够看到今日,想必会为殿下而自豪的。但王爷一个少年本不必承担这些的,这些由前人酿成的苦难,竟然要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承担,真是讽刺啊。”惠伯宁感叹道,他作为桂王府中的老人,见证着朱由榔的出生,也跟随着老桂王难逃,最终郁郁病逝于梧州的小客栈中。他既为朱由榔短时间的成长而感到欣喜,也为朱由榔越来越冷酷与偏激的性格感到忧心。
“孤与崇祯皇帝是同辈人,自然有义务承担国之苦难。大明,不能毁在福王手中。”少年望向窗外的祥和的宅邸,他想要守护这座城市,同时也守护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主屋里郑芝龙与郑森父子也正在复盘今日的谈判,郑芝龙捏着郑森的肩膀,开导道:“阿森,你今日有些过于愤怒了,朱由榔说话固然有些不客气,但却也是事实,马士英与李自成上台后我们绝对不可能再享受过去的幸福时光了。”
“父亲,您难道已经打算投奔那个桂王了吗?我们郑家在海上经商数十年,从来没有倒向任何一方势力,游离于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以及明朝政府之外,这才取得了最大的利益。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做出选择啊!”郑森不解地问道,他习惯了大海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年来,他去过台湾,到过马六甲,菲律宾,他甚至还想去更远的,三宝太监郑和曾经抵达过的印度。可是如果投靠了桂王,这些理想便再也没有可能实现了。
郑芝龙将手从儿子肩上离开,他无奈地叹息道:“我也不愿投身桂王帐下,可是他却是当下唯一可能让我们保持现在地位的人了。”
“我不相信他,他身上的伪善气味让我感到恶心。”郑森拒绝道,“况且,他想要争夺皇位的原因竟然仅仅是因为那一封不知真假的密信,如果那封信是假的,我们全家都要被斩首,甚至凌迟处死,我们手中沾上了太多不干净的血了。”他父子在海上时偶尔也会劫掠明朝的船只,数十年的经商生涯总会让他们父子身上烙下些许肮脏的痕迹的。
“明天再观望一下吧,若是桂王可以承诺彻底取消海禁,并允许我们这些海商自由贸易的话,加入他的阵营也不一定是个坏事。”郑芝龙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况且,我们在黑暗中待得有些过久了,桂王的橄榄枝是我们漂白上岸的好机会。孩子,难道你不想入朝为官,有朝一日以官方使者的身份远航吗?就像百年前郑和那样。”像他这种海盗海商出身,虽然腰缠万贯,在南洋上呼风唤雨,但却一直渴望一个官方的身份。这种渴望就像灯火之于飞蛾一般,哪怕引火上身,粉身碎骨也要抓住万中无一的机会洗白自己。朱由榔此前承诺的海军提督,兵部侍郎确实有点打动他了。
郑森点点头,这次他没有反驳父亲。在广州,他们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宛如土皇帝一般,但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仍然只是海盗或者商人罢了。财富多如明初之沈万三,海盗强盛如嘉靖朝之王直,最终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虽然他们可以躲到柔佛海峡旁的那座小城上,但是想到有可能再也无法踏足广州这座郑氏兴起之城还是不禁让他感到忧愁。
“阿森,你明天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懂吗?”郑芝龙最后严肃告诫道。
“儿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第二日卯时刚刚日出,桂王派与郑氏父子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哪怕昨晚双方都商讨谈判到夜深,一到清晨还是很有默契地从床上离开,全身心投入到白天最重要的谈判之上。
“桂王,不知昨晚陋居如何?是否睡得安稳?若是招待不周,尽可以向我这主家提出,我定当改进。”郑芝龙向朱由榔作揖道。
“一切都好,郑公宅邸舒适程度真是不下于孤之王府。再搭配上南洋独特的海风,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先请桂王至茶楼,品鉴我广州早茶特色,这些东西桂王在内陆定然没有机会尝试。”
“既然郑公如此盛情邀请,孤怎能拒绝?早听说广州人饮食习惯与内陆大不相同,今日有幸品鉴实乃孤之幸事。”朱由榔等人随着郑芝龙去往郑府南部的小茶楼谈判。
茶楼居于整个宅邸的南部,不远处就是南海海岸。早间在茶楼上一边品味早点,一边感受早潮海风实在是惬意无比。
等到谈判各方都已经落座后,郑府的侍从也是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餐点备于桌上。各式秀色可餐的粤菜让从衡阳逃难而来的桂王不禁感叹中华美食的博大。
朱由榔抿了口茶杯中的茶水,与昨日一般仍是信阳的毛尖茶。他决定今日还是由他们先开始谈判的主题:“郑公对于昨日孤的建议考虑的如何?是否决定支持本王的事业?”
“我父子二人十分佩服桂王之决心,但是桂王殿下也明白,我们也只是想做些本分生意,守住目前财富便是三生有幸了。”郑芝龙还是延续着昨日的态度,既不明确表态支持,也不直接反对。他像一位钓鱼宗师般耐心地等待着朱由榔向他继续增添筹码。
“郑公所忧,不过官府尔。孤若一日为帝,郑氏便一日安定,郑氏之家业,非但不会收到损害,反而持续增长。”朱由榔扔出一枚无足轻重的筹码。
“我们不担心桂王,唯恐后人啊。”郑森叹气道。
“郑公子年龄与孤相仿,孤若为帝,郑公子必入阁为官,封侯拜相。”
“我是商贾之子,恐怕不太合适吧。”郑森感觉朱由榔还有话没说完,故而提问道。
朱由榔挑眉押上了那枚他昨晚推断郑氏父子一定无法拒绝的好处:“谁说商贾之子不能当官。孤为天子,商贾子可以衣帛为衣,亦举进士,与常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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