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七月份的尾巴，北方城市，间或有雨水，濯洗着炎夏里的暑意。

        陆璐开完会，挤着晚高峰的地铁，转了好几号线的换乘，终于抵达了学校附近的地铁站。

        陆璐握着手机，听着妈妈在电话里的絮絮叨叨，一会儿问着她这个暑假还回不回老家，一会儿又提醒她，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陆璐低头看着脚下，乘上扶梯，耐着性子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的关心，满口应着好。

        陆璐和妈妈说完再见，挂断了电话，切去了地铁app，正准备刷码出站。

        出站口的人群往来匆匆，似潮水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只顾低着头往前奔走，从未留意过身旁的人——因那些人只是眼前这一秒的过客。

        陆璐原也不例外。

        只是，在这一刻，她忽地一个抬眼间，却将眼前的一人看入了眼底，令那人成了她眼中这一秒独有的风景。

        她在闸机口与他对视许久，久到她以为年月日与时分秒都要在此刻穷尽。

        但也许，这只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作祟，她与他的对视，其实只在一个瞬间，一个片刻。

        那是一个不大可能在这里的人，此刻却偏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看见，执影眼里有风霜倦色。

        “你……你在这等了多久？”她过了闸机，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他跟前，将问句脱口而出。

        很奇怪，她难道不应该先问，你为什么会来吗？

        执影低头看了一眼表，风轻云淡地答道：“没有多久。”

        陆璐这才想起，她今天会议结束时，他问了她一句，什么时候到寝室。她本以为这只是执影寻常的关心，却不想，他其实是在这里“等”着她。

        陆璐动了动唇，觉得明明有千万个话题待她开口，可话到嘴边却没了头绪，全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你吃了吗？”执影用最朴素的问话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陆璐这才反应了过来，忙拿起手机，看了看附近的大众点评，又问起执影的口味。

        “随意些吧。”他并不挑剔。

        最后，陆璐选了学校后门西街的一家馆子，平时她与同学们也经常在这里聚餐。

        因是暑期，大学校园附近往来的学生人群锐减，一向人头攒动，热闹不已的馆子也冷清了不少。

        二人在窗边的卡座就餐。

        陆璐作为东道主，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菜单，担起了点菜的重任。

        执影看着她低头点菜的专注模样，觑见她浓而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的一片阴影，将她眼底的暗青色也衬得愈深。

        他渐渐出神，想起刚才在地铁站等她时的场景。

        执影并没有见过陆璐的近照。

        在等她时，他也在担心，如果她今天没有乘地铁回学校，又或者他认不出人群中的她，那岂非要与她擦肩而过？

        所幸，这回是她当先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她有些错愕，配上她一双浑圆的杏眼，更显出几分呆傻来。

        可执影却在想，呆傻也罢，这样鲜活的她，分明比他见过的她所有的照片都要更好看。

        因为她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

        她抬起头和服务员确认着菜单，执影便顺着自己的目光望去，看向她侧脸的轮廓。

        卡座顶灯的光线是温暖的黄色，据说是为了将菜品的颜色照得更鲜艳可口。

        可在这一刻，执影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句老歌的歌词。

        王菲婉转的唱腔在他耳畔唱着“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万幸，他的眼睛没有在此刻孕育出雾气。

        “你这次过来，是……”是顺便吗？

        “有点事情要办，顺便过来和你聊聊。”执影正色道。

        陆璐听到他这个回答，第一反应却是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她想，顺便也好，顺便也好。

        片刻后，陆璐收敛了面上多余的神情，正襟危坐，给了他一个“请讲”的眼神示意。

        陆璐自以为将面上的小神情掩饰得极好，却不料其实早已尽收于执影眼底。

        他看着陆璐，缓缓开口道：“前段时间的事，我没为你做什么……我很抱歉。”他握着水杯，露出几分歉然来。

        陆璐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早就猜到，他会和自己说到这件事。

        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我能理解，反正也都过去了。”

        对陆璐而言，那段时间的低迷消沉是真的，但走过阴霾之后，如今的释然也是真的。

        乐观地想，反正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她是过来人，能独自挺过一回，便能走过第二回。

        执影大概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陆璐打断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许你做得不够好，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你要说贴吧的那些人做错了什么，其实仔细想想，网络环境就是这样罢了，他们能看到的就是那些东西，要那样想我，我也没有办法。”说到最后，陆璐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这些事情尚未发酵的时候，执影或许也尽过自己的那一份力，替她在七颜面前解释，也在群聊里维护过她。但似乎，除了被拖下水一起挨骂，他也难以再帮到陆璐什么。

        那种情况下，连陆璐自己都不知道，别人能帮她做些什么。

        “你记得你说过的‘陪伴’吗？”他忽然没来由地提起了这个词。

        陆璐微愣，过了好几秒后，才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番安慰执影的说辞。

        她点了点头，说是记得，只是她话锋一转，却又说道：“但其实，我想了想，发现很多东西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所以……”

        “所以很难跳到同一个频率上？”

        陆璐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执影沉着声音，问道：“那，你有想过以后吗？”

        他问得其实还不够准确，应该在“以后”之前，加一个“我们的”定语。

        可再斟酌斟酌，也不难发现，即使加了“我们的”定语，这也并非是最准确的问话。

        他应该问，这种情况，我们还会有以后吗？

        只是这个问法太过残忍，他实在没法问出口。

        惯爱装傻充愣的陆璐此刻或许还可以继续糊弄着执影，扮演着她最拿手的糊弄学家。

        只是，人家的战车已攻城略地，侵入到她的城门前，她没法再高挂免战牌，拒战不出。

        陆璐垂了垂眼睛，避开了执影的眼神，低头答道：“想过。但正因为想过，知道我们这种情况很难有好的结局，所以后来就不想了。”

        “所以，这也是你在最开始的时候，下意识便拒绝我的理由？”

        陆璐耸了耸肩，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道：“虽然这中间的过程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现在的情况，也还是证明了我的猜想。”

        紫霞仙子猜中了故事的开头，而她猜中了故事的结尾。

        大差不差，反正现在的情况已然昭示着她和他之间确实很难有个好结局。

        “没有转圜的余地？”执影似还不甘心，又追问她道。

        “如果你知道一件事注定无法取得一个好结局，那你还会去努力吗？”

        “真的注定了吗？”

        陆璐在心底暗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难道真的要她讲得明明白白吗？

        “好，那我问你，你想象中的，我跟你的……‘以后’，应该是什么样的？”陆璐抬起头，透过他的无边框眼镜，迎上执影的目光。

        执影眯了眯双眼，似在思考，而后他认真答道：“我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和一个朋友谈合作的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以后我会把事业的重心移到这里来。”

        执影之前也和陆璐提过，直播并不是他打算长期发展的主业，如果有合适的伙伴和机会的话，他还是会投身回互联网创业的浪潮之中。

        只是，他说他会把重心移到陆璐如今所在的城市……

        “其实我也不一定会留在这里的。”陆璐忙不迭道，“你在魔都的人脉和资源应该会更好吧？真的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因为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很多。”执影苦笑着说道，“我明白了你的顾虑，但我同样不甘心就这样到此为止。鹿鹿，网络是网络，现实是现实，我还是想要尝试，而不是在预想中提前宣判死刑。”

        陆璐看向神情肃然的执影，可她自己心灵的窗户中，却是一片茫茫然。

        服务员出现的恰如其分，替二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陆璐缓过神，透过眼前的水汽蒸腾，隔着雾气心虚地说了一句，先吃饭吧。

        但执影想，也许这四个字就是她给他的结案陈词，宣告着一切尘埃落定。

        陆璐难得在饭桌上恪守起“食不言”的良好习惯，小口小口地扒拉着饭菜。她胡乱地想，如果她爸见了她这样难得文雅的吃相，恐怕也不免要怀疑一番，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那天风浅问我，你以后还玩不玩游戏。”执影信口寻了个话题，与她搭话。

        陆璐心知肚明，哪里是风浅在问，明明就是他想问罢了。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回，她选择了如实以告：“也许不会了吧。”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十分自然地便接受了这个答案。

        可见他这副模样，陆璐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思来想去，陆璐斟酌着开了口：“没事，即使不在一起，我想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的。”

        执影没有说话，只是又淡淡地“嗯”了一声，勉强算作是他的回应。

        他好像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在眼镜镜片的反射里，在他余光轻瞥间，执影恍惚看到对面的女孩好像也因他的回应而松了口气。

        执影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很快消逝于一个转眼之间。

        这一顿晚饭结束于二人尴尬的沉默之间，陆璐执意要买单，执影想了想，也没再与她相争。

        她无处可弥补他，只能在这种地方聊作慰藉，而他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路灯投下温暖的倒影，极为包容，将二人的身躯都笼于其间。

        “这几天有雨，你出门时记得带伞。”他记得她偶然提起过，只要出门时不下雨，她便没有带伞的习惯，连带把太阳伞也嫌麻烦。

        陆璐点了点头，又问他道：“你住在哪里？怎么回去？”

        执影拿出手机，翻了翻酒店的定位，说道：“不算远，我叫个车回去。”

        他询问着陆璐，他该如何给网约车司机定位他现在的位置。

        陆璐见他找不到地点，只好凑近了去，帮他在手机上设置好了上车点。

        “我陪你等车来吧。”

        执影没有拒绝，就与她一道站在了路旁，看着小路上时不时来往的车辆，一辆又一辆。

        灯火阑珊处，陆璐与执影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就像她与他的关系，亦远亦近，既熟悉又陌生。

        “你什么时候回去？”陆璐才开口，却觉得自己这话未免有逐客之嫌，忙又为自己找补道，“我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就是想说，如果你哪天要走的话，告诉我一声，我送送你。”

        执影思索了片刻，说道：“看具体情况吧，也许过几天就回去，也许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陆璐听罢，挤出丝笑意，回道：“不管怎样，希望你一切顺利吧。”

        执影也笑了笑，客套地说了句，你也是。

        二人之间再无话可说。

        似害怕被乌云后的月亮偷听到他们之间最隐秘的心思，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黑色的轿车打着车灯，从远处驶来，在二人面前缓缓停下。

        “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他扶着车门，转过身问陆璐道。

        “陆璐。”陆璐顿了顿，又解释道，“不是你平时叫的那个‘鹿鹿’。我姓陆，‘陆危楼’的‘陆’；后头那个‘璐’字，是王字旁的，美玉的意思。”

        《楚辞》里说，被明月兮佩宝璐。

        执影将她的名字在唇齿间默念了一遍，冲她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黑色轿车在夜里疾行而去，只有汽车尾灯照彻出一片烟尘，最终也还是化作了一地的暗影。

        就像执影从未出现过一样。

        陆璐迈着步子，往宿舍区走去，就像她在校时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

        她又走到了路灯下，温暖的灯光再度将她拥入了怀，提醒着她这个夜归人，该往何处去。

        何处去？她信马由缰的思绪飘到了古诗词集里，想起一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在卖号前的最后一刻，将秀姐号的id改为了“有鹿来”。

        这是一本在她书架上吃灰的书的书名，改名时她无意瞥见了这个名字，竟觉得意外的合适。

        有人去，也有人来。她原也想过，既然执影愿朝她去，或许她也可以向他而来。

        只可惜，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临阵脱逃，也并没有真的要向他而去的勇气。

        陆璐望向前路，信步向前走着。

        路灯下，她的身影被拉得细长无比。

        只是这一回，她的身旁少了一个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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