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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有百结


死者为大。

        右锋自龙承烈担任锋将之后就定了这规矩,除非是在战阵中,否则,就是与婆娘在做传宗接代的种子,也得爬起来,给殁了的兄弟送行。

        军议自然比不过传宗接代,就更不能继续了。

        不过,龙承烈没有参加。

        一声哭嚎,虽然纾解了军令和百里复一番言语压下来的烦躁,也缓解了因为苦儿歌和刘家财殁了带来的心苦,但是也落了锋将的尊严,自家的脸面。

        十七岁,正是脸面比性命更重的年纪。

        兵们倒是会错了意,以为自家的锋将伤心过度,实在不忍再参加刘家财的葬礼,一个个经过龙承烈时,眼中都没有责怪,反倒都是感激和敬重。

        军令不想执行了,那种乱命,除了让右锋送死,就是嫌右锋的活人太多,熬过了十日的期限,大不了,挨上一顿军法,自家皮肉受了痛苦,虽然难受,但是能让锋中的哥哥们活下来,即便是多活一条人命,都是赚头。

        打定了瞒下军令不去执行的主意,龙承烈心中顿觉轻松,虽然刘家财的死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但是右锋兵们的情谊,让他的伤感消减了许多,至少,头脑已经回复到清醒。

        让家兵风成九向风六伯讨来了纸笔,自己慢慢走回草屋中,用口水洇湿了毛笔,打造起鼓舞兵们胆气的曲子。

        军卒们辛苦,原本爷爷说过的,没想到竟是苦命到凄凉的地步,大赵的兵源主要是军户,虽有褚天光那种想靠武力博取功名的募兵,但毕竟是少数。

        一人为军户,子子孙孙都是军户,军人本是护国保民的好汉,时下却被盘剥得成了贱籍一般的存在,由统军大帅,至军、至将、至营,甚至是到了锋将这般低阶的层级,都是在吃着兵肉,饮着兵血,平素里克扣军饷,盘剥军辎,苛待兵卒,直把军卒们当成猪狗一般的使唤。

        不,还不如猪狗,猪狗还能喂饱,冷了,还知道给盖个猪圈狗窝,兵们,打生打死,拼了性命,却连一点温饱都是奢望。

        龙承烈刚刚投军的时候,飞捷军第一将的将虞侯崔贤良甚至把手下兵卒卖给大户做了矿奴,弄来银钱换了自家舒坦。而被卖成了奴隶的兵卒,虽然知道将来一年累死累活的的没个休息,每日也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但就因为崔贤良一句将来给他们换作民籍的空头许诺,临行前,那些可怜汉子以为自家的子孙能脱了军户,居然跪倒了一片。

        胜捷军的一个锋佐,明明有战马代步,可是上阵之前,为了保持,方便逃命,居然是让手下军卒抬到了战阵。

        牙州八里坡一战,胜捷军第一将前营副统制李天亮更甚,逃命时,就因为败退的士兵挡了道路,接连砍死了二十几个军卒,刀都砍折了。

        更不用说方纯向那般文人出身的上官,不是盘算着保命,就是算计着好处,百出的乱命,除了让兵士们送死,也只剩下让兵士们送死。

        苦儿歌这种曲子在右锋中起不了什么波澜,有自家在,锋中的哥哥们行事都会顾念着情分,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

        但是别的军马却是未必如此,兵们已经被上官们伤透了心,貌似变成了木头一般的人物,任人揉捏,但是内里的坚冰之下,只怕已经是浇了火油的干柴。

        现下能压抑住,日后未必还能压抑住,日日传唱苦儿歌这类曲子,只会是在用怒火烘烤了坚冰,一点点侵蚀着遵守制度的心防,一旦那心防破了,一点火星,比如说大蛤蟆倒卖军衣这类事情传播开来,只怕军卒们逃散都是小事,造反都有可能。

        总得弄出一个提气的着落,给兵们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销了军户制,或者是让上官们停了贪腐和苛责的手脚,那是改天换地一般的异想,龙承烈做不到,自家的爷爷也做不到,不过让兵们生出些抗争的勇气,却要尝试一下。

        李天亮逃回以后,因为有嫡亲兄弟被他砍了,第一将的队正李四五带了两个叔伯兄弟,趁夜,将李天亮全身的骨头砸个粉碎,只留了一条性命,虽然李四五被行了军法,但是这半年来,飞捷军中极少有苛责军卒的事情发生,便是军饷,也少有拖欠。

        不能鼓动兵们如李四五一般去打杀盘剥的上官,但是鼓起他们的血性,把斡狗子打怕了,害怕斡狗子的上官们自然就不敢小瞧了属下,日后下手时总会轻一些。兄弟们也就有了点活路。

        “叫声斡奴你莫狂,爷爷就在此山岗

        刀已磨快枪擦亮,就等你来把命丧

        ……砍了他爹日他娘……”

        龙承烈是武侯世家,有名可考的祖宗要追溯到随着太祖皇帝起兵立国的龙白衣。因为老祖宗是大头兵出身,又是因战功得了世袭的开国勇威县子爵位,故而,祖传的规矩只以武事为主,对文墨看得很淡,文字一道,龙家的家主素来都是把能看懂家传武略,作为对子孙的最高期望。

        龙承烈五岁那年,有些文章天赋的父亲阵亡之后,翰林院教授女儿出身的母亲也自杀殉了夫婿,如此,殁了独养儿子的祖父生怕仅有一个的孙子也生了意外,更是把通晓文墨恨做是累赘,虽然时下的大赵一个秀才身份都比三品武官金贵,但是老爷子依旧不许触碰。

        龙承烈祖母过世早,祖父龙平沙一直没有续弦,见自家孙儿无父无母活的孤单,就讨了一个秀才家的女儿茗娘,挂着龙承烈父亲妾侍的名头,照看着龙承烈。

        国朝的律法中,茗娘这种身份唤作慈母。

        茗娘性子文静,平素喜欢诗文音律,幼年时每逢龙承烈哭闹,不是弹琴唱曲,便是吟诵诗文的哄劝,少年后虽不需要哄劝,但是茗娘闲暇时依旧以此自娱,日里夜里受着她的熏染,龙承烈诗文略懂,音律粗通,这样才有了写作的底气。

        可惜底气归底气,真正书写起来全不是那般的容易,前面几句是现成一般的跟脚,路上早就思谋好的,虽然字写得歪扭,但总算是顺畅,之后的,除了能想起砍了他爹日他娘这一句,却如何也想不出了。

        “如何,咱们小烈儿要考秀才了,此际还用功……看把这小脸愁的,都泛黄了……”

        一只熊掌落到了右肩,身子一歪,手臂一抖,写好的字迹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狗日的百里复。

        不用看,就知道是这个大秀才。

        因为龙承烈长了一张黄脸,随时随地都在取笑,话说他那张黑驴脸也好不到哪里。

        从第二将调转到右锋,这是等若救命的恩情,因这恩情,百里复平素与龙承烈虽不如亲兄弟那般亲近,但是比起寻常的同僚,私谊却是要好上十分还有余。

        自然就更在意龙承烈的感受。

        适才那一声哭嚎,别人不知道,百里复却知道,这孩子被憋屈坏了。

        也是,十七岁,还没成丁,算起来,刚刚束发一年,就被打发到了军中,而且是肉烂血飞的两军阵前。

        若是个粗脑筋的,比如褚天光那般的夯货,便就罢了,偏偏龙承烈还是个心思细腻的,战阵中受着血肉的惊吓,平日里还要受上官排挤同僚欺侮的煎熬。这几日,在山中,更是看得清楚,白日里嬉笑着扮着成熟,夜里还要一个个草屋转着,填着篝火的柴火,替蹬了被子的弟兄们盖好,回到自家的草屋中,还在反复背着防守百木寨冲出兵马的安排。

        他还是个孩子,正该受照顾的年纪,却在照顾着比他年纪大了一轮还多的哥哥们。

        弟兄们领情,上官们却在欺负这小可怜,军里有担负斥候职责的金雕营,将里、营里都有金雕郎,却把偷营摸寨的活计派给了右锋,这就是在把兄弟们的命看得比自家还重的小烈儿心头捅刀子,那一声哭嚎,固然是因为刘家财的死,但是,大蛤蟆们的凌迫更占了主要。

        不行,得抓紧疏解了,否则,这孩子憋得久了,落了心病,想疏解也晚了。

        刚刚埋了刘家财,百里复就匆匆赶来找寻龙承烈。

        “想写首给哥哥们提气的曲子,大秀才,好哥哥,你与我一同参详一下……”

        有百里复这举人在侧,龙承烈便想脱了脑筋的苦累,径直把活计撇了。

        大秀才是轩辕承烈给百里复取得绰号。

        国朝规制,秀才空有名头,只有见官不跪这一项恩赏,得不到任何的好处,而中了举人,不仅有为官的资格,家中还有减除税赋,免了民役等诸般实惠,百里复虽然中了举人,中举的喜报还没传到家里,他的家乡就被斡图达鲁人屠尽了,本人也脱了长袍穿了军衣,成了勇烈军的一个大头丘八,举人身份没换得丝毫优待,几与秀才一般,龙承烈便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

        “以为适才你发了癔症,放心不下,刚埋了就跑过来看你,谁想你在这鼓捣这劳什子……那军令你想如何处置……”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不抓了……”

        见褚天光带着仅剩的队正顾友德、万传山两个,正向这边走来,龙承烈一使眼色,止住了百里复的话头。

        “我看看……”

        漫不经心模样的扫了一眼龙承烈眼指的方向,百里复拿过了纸,读了起来:“叫声斡奴你莫狂,爷爷就在此山岗,刀已磨快枪擦亮,就等你来把命丧……这几句不错,平仄虽不和,但总算押韵,少了文气,却多了许多豪壮,也有些应景的味道,与你小烈儿而言,已经十分的难得……”

        “……不过你这砍了他爹日他娘是怎么回事,也是要写到曲子里的?”

        “自然啊,要不我写了做甚……”

        “这样的词句如何能入得了曲子中……你想要提气的歌子,我早年倒是有一首,是在刚从军的时候写的,你且听着……”

        百里复一副怒其不争的恨恼,在龙承烈的脑袋上狠狠地一点,清清嗓子,朗诵道,

        “国破家复亡,袍泽赴国殇,赴国殇,不敢忘,纵使百死名亦香……”

        “国殇是什么东西……”

        走近的几个静静的立着,听过之后都是一副懵懂模样,褚天光的眼睛又园鼓起来。

        “百死名亦香我倒是听明白了,不过大秀才,你说人都死了,那名字咋会香呢……”

        “立了牌位,日日受了香烛熏烤,怎么不会香……老褚你个名字写不全的,哪里知道百里锋佐这歌子的妙处……”

        还是万传山聪明。

        直逼给方纯向写了人中龙凤的李如意。

        “滚蛋,无端糟践我的好诗……一个二个的丘八……”

        百里复原本的黑脸更黑了,连自家也一起骂了。

        顾友德那个老色鬼却不理会那团怨怒,“我觉得还是咱们龙锋将知晓当兵的心意,砍了他爹日他娘,这话听着就爽气,烈哥儿你赶紧写出来吧,把如何日的一并写了……”

        更不是人话了。

        “滚蛋,滚滚滚……”百里复不迭声的骂着,连脚丫子都用上了,直踹着顾友德的屁股,“想知道怎么日的,你去青楼找个……一边做了一边让她给你唱……”

        百里复顾忌着身边还有个没有婚配的小童子,没有把婊子二字说出来,龙承烈知道这些人都是担心自己跑来宽解的,心中感激,但是恨恼顾友德歪曲了自家的本意,在躲过来的屁股上也落了两记鞋印。

        “那我去庆州,找了妮娘……我去日妮娘……”

        知道是笑闹,顾友德也不顾了尊卑。

        庆州城楼中有个粉头,该死不死的取了妮娘的名字,与你娘谐音,传播开来之后,虽然没有几个兵将见过那女子的模样,但是因为那谐音,军中的将卒不知道庆州头号的青楼红牌是谁,但都知道这个名字。

        “美得你,下月的军饷我替你领了,我拿你的钱去庆州日妮娘……”

        正笑闹间,风不破远远的喊叫着龙承烈:“烈哥儿,你过来一下……”

        龙承烈六岁以后,依照祖上传下的规矩,需要送到寒家寄养,以便能了解民间疾苦,不长成纨绔的脾性,当时龙平沙碍于祖上的规矩,又不想让孙子受苦,便将龙承烈送到风不破的家中寄养。

        因为在懵懂的年纪中没了父亲,由懵懂初醒到初通人事那几年正好落在风不破的手下,龙承烈已经把他看做父亲一般的存在,若不是县子世子身份的阻碍,早就认作了义父,不过,尽管没有义父子的名头,但是两人间的亲热却比寻常父子深厚。

        “风叔,何事唤我……”

        “拿活口的军令你要如何完成……”

        “那种乱命,我不打算执行……”

        “你好大的胆子,敢瞒下军令,还想抗令不遵,几个脑袋……”

        “让哥哥们送死的军令,抗了又如何……我打算找寻了杜爷爷,有他发话,大蛤蟆能奈我何……”

        被教训得心虚,但是龙承烈还是硬着胆子说了自家的想法。

        风不破的眉眼舒展开来,“难得你有这番体恤军卒辛苦的心意,不枉祖宗们把李爷爷的牌位挂到祖祠中,老爷子听了也会舒心……不过,事情未必由得你心愿,昨夜和刚才的一番动静,你觉得斡图达鲁人会生不出想法……”

        龙承烈一愣:“怎的,风叔你觉得斡狗子会出窝?”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由青石坡上滚下来。

        “烈哥儿,你过来,斡狗子那边有动静了……”

        “风叔你比方蠢材强多了,快赶上诸葛亮了……”一个绰号脱口飞向了庆州城里,扣到了中军统帅的头上。

        还在犹豫着如何处置,风不破已经发话了,

        “比我想的慢多了……喊起了兄弟们,抓紧吃饭,准备接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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