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场约定

虽然风不破有些不情愿，但是龙承烈还是坚持令扮作使者的斡图达鲁百长，先行独自回转百木寨，待明确了寨中人马肯听从赤巴拜的安排，再由沙木合几个进入监管。

        知道风不破的用意，监护使者的同时，也在考量着沙木合、莫续里几个的忠心和诚意，自然，也有防止百木寨中诸人在撤离之际做手脚的顾忌。

        能理解风不破的思谋，但依旧坚持按照自家的想法下了军令，之所以如此，龙承烈是生怕百长回转以后，百木寨中起了反复，害了沙木合几个的性命。

        虽然是异族，虽然是一日前的对手，龙承烈觉得，既然几个人肯入了大赵军马，成为右锋的一员，时时处处，就该享有右锋兵卒的好处，不因乱命而死，这至少是最紧要的一桩。

        “你不怕他们做手脚么……”

        “怕，所以，若是非要他们前去，我便做了领队……”

        小小的一番争执，仅是寥寥数语，但是沙木合、莫续里都是家奴一般的角色，即便是傻子，也被皮鞭和棍棒成了精明人物。

        听了沙木合的翻译，莫续里几个自然从两人的对话中知晓了各自的用意，更有之前那里颜苛待的比较，益发感受到这小锋将的仁慈，觉得自家选择的正确。

        不待吩咐，没有约定，几个人直接就跪到了地上，把脸贴到了龙承烈的靴面上，用行动表述了心中的感激。

        “做什么，都起来，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汉家人，上跪天地，下跪君亲师，余者都不许跪拜……”

        很享受这种被人敬服的感觉，也有些受宠若惊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不愿看到别人的卑下，即便被逢迎的是自家。

        拽扯着，拖曳着，将一个个拉起，龙承烈嘴中嗔责着。

        “锋将，我等现下就去百木寨吧，那些兵注定手脚不会干净了，旁的不说，便是金银必然会偷带走不少……”

        沙木合说。

        “今日拿走了，日后也会还我……此事休提……”

        一摆手，拒绝了。

        “开饭了……都来吃肉……”

        火头军的头目郝老三的呼喊，叫散了担起送命活计的争抢。

        没有陈米，没有快馊掉的大饼，没有糊弄肚腹的山货，一字排开的三口铁锅中，有的只是被劈砍成小块的马腿。

        纯纯的肉。

        没有一丝添头的肉。

        盐和调料也放足了，揭开锅盖的一刻，一股浓浓的肉香，竟有充满整个青石坡的感觉。

        一整日的时间，除了激战就是在忙乱，滴水未进有些夸张，但是粒米未沾却是真的，刘家财一条性命换回的野猪，开战前便被踹翻了，厮杀中也早就被踩进了雪里，与泥土混做了一堆。

        随着呼喊，立时勾起了兵们的饿意，也激起了刚刚消散的兴奋，嗷嗷吼叫，捕食猎物的野狼一般，蜂拥向锅灶，乱纷纷将短匕插入中意的肉块中，拎起来，也顾不得烫坏了自家的口舌，径直一口咬下。

        然后便是满满的幸福。

        与寻常的兵卒一样，风不破也持着短匕，挑了肉块，一边撕咬着吃了，一边做着后续的安排。

        “顾友德顾队将，吃罢了饭，你带着受伤的军卒，再行选了后队的一伍兵士，押送着那里颜和其他的俘虏，步行回转绿安大营……”

        “路上不妨耽搁些，只要明日早间前到达即可，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搜检好寨中的财货，处置好一些杂事，二来也给杜掌军派遣兵马预留时间，那个大蛤蟆，除了来搜刮我们缴获的钱财，他就只会在女人的肚皮上耍弄枪棒……”

        兵们哄笑起来。

        龙承烈知道一些杂事指的是什么。

        使者临走前，风叔可是说了，只允许寨中的异族兵将离开，留下的除了出身汉族的奴兵，还会有被掳掠进百木寨的汉家女儿。

        风叔不想那些可怜人刚刚逃出斡图达鲁人的狼群，却又被大蛤蟆一班人拽进同族的火坑。

        笑声平息之后，风不破继续着安排。

        “……风成九，你取了烈哥儿的信物，和风敬侯一起，再找两个会骑马的帮衬，缴获的战马，除了一人留下一匹，其余的你们尽皆带走，押护着赤巴拜，直奔庆州城，找寻杜掌军，请他尽速发兵，前来百木寨，以备厮杀……”

        “……与杜掌军说，之前我已经跟斡图达鲁人回去送信的说了，留下他们的战马，这样他们只能步行回返乌安县，再加上前往宣州报讯和集结兵马的时间，我估摸着咱们明日会有一整日的时间……”

        “风成九，你请杜掌军务必在明日傍晚之前派遣人马进驻百木寨……”

        “风六伯，那里颜的书信写好了没有，写好了，就交给烈哥儿收起来，人也交给顾队将监管，将来咱们右锋的兄弟们就指望这个，当财主，娶几个小的呢……”

        “剩下的，作为进驻百木寨的主队，暂时乱了队属，只依着刀盾兵、长枪兵、弓箭手、火铳手的兵种，进入时务必小心，随时准备厮杀……”

        “万传山，你做长枪兵的兵头……”

        听着风不破的分派，龙承烈持了自家的短匕，举着肉块，走向了赤巴拜。

        蹲下身来，将肉撕扯成一块块的小块，吹凉了，喂向赤巴拜。

        达里忽也跟随着，蹲在一边，啃着马肉，做着翻译。

        “要是有酒就好了……”

        此际的赤巴拜没有了擒拿褚天光时的凶恶模样，若不是被捆绑了，完全是一副怡然弄孙的慈祥做派。

        坐在卸下的死马的马鞍上，吞下一口烂熟的马肉，赤巴拜面上生出一团遗憾的颜色，吐出一段斡图达鲁言语。

        达里忽刚刚咬住一根肉筋，正大力咬着，欲要扯断，见龙承烈转向自己问询的眼神，赶紧松了口，翻译起来

        “我不喜饮酒，军中的规矩也是不得饮酒，所以现下没有办法如了老将军的心意……不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然请老将军痛饮一场……”

        笑着解说了，又撕扯下一块，吹凉了，递送到赤巴拜的唇边。

        很佩服赤巴拜，不是因为他战阵中的勇猛，而是他的为人。

        沙木合说赤巴拜是在以恩惠聚拢人心，但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战阵上，所向披靡，有主将的担当，也有主将的本事，

        战阵下，生着一副悲天悯人的良善心肠。

        不贪财，不好色，尽管未能止住属下的恶行，但是他本身，却在坚守着做人的底线。

        令下属从百木寨退走，固然可以保全了部下的性命，但是赤巴拜的名声，在斡图达鲁人中算是毁尽了。

        而他自己，却从中落不下半点好处，甚至，性命就未必能保住。

        知道风不破的安排，不将赤巴拜送往绿安大营，层层递解上去，而是由自家的家兵带了信物，直接送往杜怀意那里，就是想通过此举，向杜爷爷表明意欲留下赤巴拜性命的心思，请其从中转圜。

        但是真能如意吗。

        龙承烈自家没有底气，只怕风叔也没有底气。

        “赤巴拜说你很好，心善，人也好，知道爱惜人命，可惜吉吉格和娥娜嫁人了，也没了，否则，早知道有你这样的人物，他就把这两个女儿一并嫁给你……”

        笑笑，不去接这番言语，一来不想碰触老人的伤心，二来，自家的身份，除非是皇上恩准，否则也不许娶异族女子作为正室妻子。

        这倒霉的规矩。

        “问问赤巴拜，有他喜欢的酒吗……”

        “……”

        “赤巴拜说没有，他是当奴才的，哪有挑剔的资格，只要是酒，是烈酒就好……”

        “赤巴拜说，如果可以，将来，希望能由你砍掉他的脑袋……”

        “为什么……”

        龙承烈有些诧异了。

        “赤巴拜说因为你心里很干净，是个善良的好人，死在你的手里，天神爷爷也会因为你，对他格外的关照……天神爷爷喜欢你这样的人……”

        “与他说，我应下了，如果可能，我会亲手送他上路……不过现在还不到那时候，我在努力寻找办法，或者会保全他的性命……”

        点点头，应承下来，对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虽然不忍动手，但是，换做寻常刽子手，也是无端的辱没了他纯净的内心。

        顺带着，也含糊的说了自家想法，宽解着老人。

        “赤巴拜说他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不需要的，他六十多岁的人了，早就该去天神爷爷那里侍奉……”

        “赤巴拜说他的刀和马就留给你了……他的马性子烈，但是有一个弱点，揪住了右耳朵，就会制住……还有，他的马喜欢吃甜食，如果你肯给它吃，那匹马会很容易跟你亲近的……”

        “赤巴拜说在他营帐的床后，有个木板，被毡子遮盖了，翻开木板，下面的坑里有他积攒的一点金银珠宝，都送给你，留着给你娶媳妇……”

        “那堆金银中有一把小刀，很旧很破，但是那把刀是他父亲留下的，他希望将来你有了儿子，你把那把刀送给你的儿子……”

        “赤巴拜说，希望你能找到机会，再跟他见一面，他要跟你说说斡图达鲁人的战法……”

        “锋将，百木寨出来人了，风爷唤你……”

        一个兵士跑过来，喊叫道。

        “我知道了……”

        又给赤巴拜喂下一口马肉，立起身来，将剩下的交给达里忽，轻踹了一脚，

        “别光顾着自家吃，先给赤巴拜喂饱了，你自己有吃饱的时候……”

        “回头找几根绳索，在两匹马间栓接了，做成担架那般，绳索上弄些被子，铺的厚些，免得颠簸了，让他生了疼痛，也想法把他的腿抬起来……弩箭现下没有油脂，涂抹取下，只能让他先忍着，与风成九说，到了杜掌军那里，尽早取下弩箭……”

        “嗯，我看那些死马那里有斡图达鲁人套马的皮索，一会儿我就取了……”

        正待离开，却被喊住了，与达里忽一段言语之后，赤巴拜一字一顿的说着刚刚学会的汉家言语，

        “送、我、上、路，你、帮、我……”

        说出这话的时候，赤巴拜面容平静，甚至还有些许的喜色，仿佛不是在谈论着自己的生死，而是在向自家孙儿讨要糖果的老人。

        而他的眼中，则是一片纯净。

        清澈如水，深邃如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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