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万传山

凡人均是怕死，万传山也不例外。

        若有可能，万传山倒是想活个三五千年，即便是被人唤作王八乌龟。

        自然，前提是衣食无忧，平安喜乐才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便宜占尽的好事，除非是祖上积了百十辈子的阴德，能投到富贵人家，否则，活着，就有的是苦痛享受。

        便如万传山自家。

        祖祖辈辈都是军户，上溯四代，就没有活过四十岁的，父亲更是在三岁时候阵亡了。

        母亲没有办法，仗着一副好眉眼，暗里从了管事的百户，做了人家的外室，虽然被人指指点点，在背后耻笑，但是总算是将他万传山和两个哥哥养大。

        虽然身前背后，都被人唤做了二爹娃子，没有了活人的颜面，但总算是活着，长了。

        大哥阵亡的更早，十九岁从军的第一阵，就做了乱民的刀下之鬼。

        二哥精明，十四岁，还没束发，就知道避了险境，自家扑到送粮的牛车底下，将一条左腿压断了两截。

        如此，从军的命运就落到他万传山的身上。

        从军就从军吧，总以为从军以后，立了军功，就脱了被人耻笑的命运。

        没想到，幼年没有颜面，活在邻居的唾沫堆里。

        长大了，从军了，依然活在一片唾骂中，官长骂，老兵骂，百姓骂，就没有一处落好的地方。

        可是谁知道他的委屈。

        就没吃饱过饭食，一碗陈米熬出来的稀粥，里面的米粒还没有沙子多，更别提其中的虫子、草梗等物，便是老鼠屎，也不新鲜。

        也没暖和过的时候。每年都有冬衣下发，可是那算什么冬衣，薄薄的一层，就是寻常人家的夹衣，也比那个保暖，最可气的是，有一年发现的冬衣中，塞得不是棉花，而是柳絮，看着厚重，内里，穿了跟不穿没什么区别。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着老兵和上官的欺侮，肋骨就曾经被绰号叫铁胳膊的老兵踢断过。

        那是从军的第二年，随着大军去往山西南路剿匪，路上抢了一个村子，自家抢了一只母鸡，捂死了，裹在被子里，原本想三两日后馋的时候偷偷烤了，却在临睡之前被那贼厮鸟看到，就伙了两个老兵抢了去，撕扯中，一脚，断了肋骨。

        被骂的多了，心里就木了，虽然盼着有颜面，身前身后的受着夸赞，但是总没有这样的机会。

        再后来，军中待的久了，经历的战阵多了，自家的血，敌手的血，百姓的血，一番番的冲洗，慢慢就硬了心肠，坚了肺腑，也就木然起来。

        欺负过刚入营的新兵，过同族的妇人，杀过自家的百姓，变成了老兵，也变成自家曾经怨恨的人物。

        便是跛脚的婆娘，也是如抢来的一般。

        同几个同队杀了一个行商，每人分了二两银子，买了五十斤糙米，就在逃难的难民中换了一个面目很不出奇的闺女。

        漂亮的也有，虽然用泥土锅灰涂抹了面目，但是也能看出眉眼的轮廓。

        却不敢要。

        自家不在身边，那样的，只会如娘一般，成了别人床上的玩物，到最后，还是在别人的言语中落了笑柄。

        怕跑了，送往家中以后，占了身子的当夜，就打断了一条腿，还用绳子栓了，隔了几日，离开家中的时候，还在叮嘱着二嫂，待肚子有了动静，再解了绑缚。

        为这，婆娘至今还恨着自家，每次休沐回家，行事的时候，都要使足了气力，像是在。

        不过，那婆娘肚子倒是争气，十二年里，生养了四个儿子。

        眉眼也都如自己，看过去就是自家的骨血，自家的根种。

        不像同村罗牛子生养的儿子，长得瘦瘦高高，一张驴似的长脸，像极了管事十户，却没有一处随了他自己。

        总算，去年开始转了运气。

        之前做了十一年的伍长，小烈儿一入营，自家就拿了颗哨探的奴兵首级，还仗着一身过往的骑术本领，夺了那奴兵的马匹，逃了性命。

        有了这份功劳在身，不但在队中受足了兵们的敬仰，也顶替了在阵中战殁的队正。

        百木寨一阵，更是将折损了四十多年的颜面一下子找补回来了。

        做了七品下阶的骑营统制，还得了许多的金银珠宝。

        林林总总，再加上预支的军将饷银，折算下来，足足有一百二十三两的银子，沉甸厚重的一堆，从军直至现下，就没亲手碰过如此大的一堆。

        还不算杜老爷子赏下的一枚珠子，是黄豆大小的一颗走盘珠。洁白，浑圆，放在盘中，轻轻一碰，就转得停不下来。

        临来乌南之前，绕路转到了布州老家，安排家人去往怀州，因为身后跟了十个杜季成安排的亲兵营兵卒做了护卫，周边十几个村子都惊动了。

        那是一份自己从没享受到的荣耀，那是自家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光。

        虽然仅仅两日。

        回到家中，自家的三间草屋就没断了人流。

        半夜睡下了，还有人在门外轻声细语的唤着。

        能与自家攀了交情的百户都来了，大鱼大肉管够的酒宴上，管事十户只有立在地上看着自家吃喝的份。

        昔年占足了娘便宜的百户没了，与娘在阎王那里纠缠去了，承袭了父职的儿子进门就是一个磕头赔罪，抠抠搜搜掏了一块银子，说是积了十年的家底，给娘旧日里的补偿。

        娘的，才三两半。

        不知道爷爷在斡狗子那里存了近千两的黄金么。

        一个嘴巴子过去，打落了两颗牙，却还在赔了笑脸，问着自家过不过瘾，若是不舒爽，尽管再来个十几记。

        舒服，爽气。

        身前背后，都是大拇指的逢迎夸赞，那样才是活人的日子。

        一次回家，没敢说自家将往乌南这个死地，也没敢说自家即将战殁的消息，只是说了自家七品武定大夫的品阶，勇烈翼骑营统制的职衔，自然也说了日后将得的好处。

        儿子中将有人承袭父亲的品阶，直接做了军中官职，其余的家人也就此成了民户，不再是出生就看到死的命运，新元之后，就离了可能成为战地的布州，转往安全些的怀州，那里，不仅有足够的不用缴纳赋税的田地，还有几十上百个来自勇烈翼后人的兄弟。

        没有吹嘘，没有夸张，这些都是杜老爷子承诺的言语，但是仅仅是这些，就足够周围十里八村都红了眼睛。

        坐在主位的副千户当即让人领来了自己庶出的女儿，其他几个百户直接就离了坐席，匆匆赶往家里，转回来时，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一串闺女。

        十四岁的大儿子，十岁的二儿子都定了亲事，都是人家将家中的女子领来，任着挑拣。

        听说皇帝选妃就是这般的行事，没想到，临死也受用了一把皇帝老倌儿的滋味。

        七岁的小三有些读书的根种，虽然还没有看到日后能否有出息的颜色，也入了人家的眼睛，一个百户与自己的管事争抢起来，最后抡动拳头打出了结果，两个女子一人做了小三的妻，一人做了小三的妾，全看日后两个女子出落的眉眼，还有小三自家的心意。

        原本也有人想着小四，他娘不许，一段言语中的意思是，老大老二或者当官或者做了财主，小三也有了科举的本钱，有了这几个哥哥护佑，小四再不出息，也是一个人物，早早定了亲事，生怕落了埋怨。

        儿子们有了好处着落，家里多了百十两的银子，拿出了一颗珠子以后，说做了旧日的补偿之后，从没有过好脸色的婆娘更是将一张黄脸堆满了褶子。

        天刚亮，就盼着天黑，直说要生养个傍身的女儿。

        自家老了，四十四岁，即便是再富足的日子，一身伤痛也享用不了太久的滋味。

        就把好日子留给儿孙们吧，

        即便是知道自家将在乌南战死。

        就为了这份眼见的声名颜面，就为了日后儿子们的富贵平安，死了也值。

        一百多个儿子呢。

        都靠着他们的老子我去护佑。

        何况死后还有一份声名。

        一个百木寨不算什么。

        日后，打过了乌南一阵，那才是老子名动天下的时候，老子的声名该同锋将一起，传遍了大赵一方，甚至传入朝堂宫里。

        可惜，不知道能不能如百木寨一般，再捉个斡人王子。

        百木寨一阵的功劳被人贪了，隐了右锋的名头，若不然，此际，国朝上下，人人都该知晓了自家一份功劳。

        拿了那里颜一阵，自家也是参与的。

        虽然，最后是被锋将咬住了。

        “那百木寨在何处啊，许多军马攻打，该是个险要关隘吧……”

        一双秀眼在望了过来。

        会言语一般的灵动。

        不过此刻却是眨也不眨。

        又一个人知道了百木寨的战事，还是个宫中人物，日后在宫中传扬，只怕会传到皇帝老子的耳朵里，那时，便是皇帝老子，也会知道右锋，知道他万传山的名字。

        很满意说过百木寨一阵的结果。

        也很享受眼睛中透出的敬佩。

        是个秀丽女子，仅是一双眼睛就能看出来，秀丽，还聪慧，还有女子少有的坚忍硬直。

        年纪太小，可以做了自家女儿，而自家，也是将死之人，没的祸害了这女子的一生，否则，真的就有些娶了的心思。

        若能年轻些，若能不死，若能早有了这份声名好处，说不得就当真想法娶了。

        自家是不行了。

        不过，日后，在天上，看着儿孙们娶了这般的儿媳孙媳，也是一段享受。

        锋将不是说了么，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家一个人活着的，为了自家一人活的，活得猪狗不如。

        “乌奇山中，葫芦谷中段，那确实是个险隘，你看这里是乌南县，这里是乌安县，这里是庆州，这里是宣州……”

        转过身子，一根手指在地上划着记忆中的地形，却没有注意到，女子伏下身子看过来时，一双眉头聚到了一起。

        “葫芦谷大捷原来是你们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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